這就是進士!
能引得天下人為之瘋狂的資格。
天下文官之中,隻有十分之一是進士。一個進士出身,便是日後高官顯官的基礎。為了家族著想,稍微富裕一點的大戶人家,都會想著一個進士女婿來支撐門麵。而有了進士女婿,日後家中子侄被帶契著,一族裡的稅賦勞役都能打個折扣。
而且百多年來,大宋上下都一直在宣傳‘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成年累月的洗腦,一榜進士所受到的尊敬,更是遠遠超過他們真實的能力。
無論是現實利益,還是宣傳的功勞,都讓進士成了官宦富戶嘴裡爭搶不休的肉骨頭。而來自真宗皇帝親筆的詩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便成了真實不虛的現實。
看著五十多的老頭子,竟然一樣被搶婚,慕容武不由長吟:“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若遂平生誌。六經勤向窗前讀。”
韓岡一聲笑,笑這世情,都是功利使然。當年唐太宗完善科舉製度,曾有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這裡的彀,就是作陷阱解。不過那時候,進士人數稀少,在官場上還要與門閥世族相爭。而到了宋代,科舉製度則是登峰造極,天子大肆提倡文事,天下才士有了晉身之階,皆去苦讀六經,當然沒有心思去想著造反之事。
再比如省試取中後,殿試便不再黜落考生,使得恩歸上而怨不歸上;就算中不了進士,還有特奏名、免解,等一係列將士人招入體製內的手法;災異之後,又籍災民中之精壯為兵。在維持國內統治的手段上,大宋已經超越了此前所有的朝代。
而為此而付出的代價,就是現在趙頊、王安石耽思竭慮、不顧一切的推行新法的緣由。
韓岡沒有再多想。世風崇文,對國家來說是有利有弊,如今弊端越來越明顯。但一直以來,武夫對文人顧忌,給他幫助甚大,自己能安然無恙撐過最早的困境,就是靠了士子這個身份。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筷子罵娘的事,韓岡不會做。
“恭喜思文兄高中,不如找個地方去慶賀一番。”
終於通過了禮部試,進士頭銜已經九成九的落到手中,慕容武心情大好,開懷大笑著:“當然要去狀元樓!”
“也好,就去狀元樓。”韓岡點頭同意,也算是討個好口彩。
從國子監往狀元樓去的道路有不少條。而其中最近的一條,是不從來路回去,而是繼續向東,繞過大相國寺,再有一段便是狀元樓了。
時近正午,榜前的人群依然擁擠不堪。榜單之下,時不時的都能聽到一聲‘我中了’的大叫,然後那名得中的貢生,就像臭肉一般,被一群蒼蠅圍上。一如方才慕容武的遭遇。
推開混亂中的人群,韓岡、慕容武翻身上馬。向西行不到百步,就到了路口。前麵就是大相國寺,正要過街,就看到一輛馬車打橫裡過來,馬車周圍十幾個家丁騎著馬護衛著,都是穿著王韶借來的兩名元隨同樣的紅色袍服,好不威風。
“不知是哪家的宰執?”慕容武問著韓岡。
韓岡搖搖頭,他也不清楚是哪一家。不過,他知道該怎麼做。打了個招呼,與慕容武一起勒停了馬,等著這輛馬車過去。
宰相家、執政家的女眷,都有封號在身,乃是外命婦。不是郡夫人,就是國夫人。人數稀少,論起品級還在韓岡之上,自然要保持禮數,讓上一讓。
而低一等的縣君、郡君,則就很常見了。郡君,雜學士、團練使以上的官員,他們的妻、母可以蔭封。縣君在東京城中則更是爛大街,相當於從六品郎中一級的文武官員的母親、妻室就可蔭封。
比如韓岡,他已經是從七品的國子監博士,中進士後,平級轉遷為有出身官員才能擔任的太常博士。之後再升三階,過了正七品這道關口,就夠資格上書為妻子請封了。至於他家的老娘韓阿李,則是因韓岡之功特旨恩授,早已是縣太君了。
“哎呦,這不是姑爺嗎!?”
橫過路口是,那輛馬車隊伍中忽然有人叫了一聲,車馬齊齊停步,靠到了路邊上。從車廂裡麵鑽出來一個小丫鬟,衝著韓岡這邊招著手。
好了,這下韓岡和慕容武都知道了是誰家的人了,也知道是誰人坐在裡麵:能得十幾名元隨環伺,韓岡的未婚妻當然不夠資格,隻可能是韓岡的泰水、嶽母、丈母娘——受封吳國夫人的吳氏。
韓岡跳下馬,走到馬車近前,對車廂裡麵拱手行禮:“小婿拜見嶽母。”
雖然還沒有正式成親,但該走的程序都走過了,隻差最後一項了。對方‘姑爺’都喊了,韓岡稱呼一聲嶽母也是理所當然。
“賢婿可是看榜歸來?”吳氏的聲音從車廂裡傳了出來。
“正是。”韓岡側了側身子,示意身後的慕容武上來:“這位慕容思文兄,是小婿在子厚先生門下的同窗學友,原是鳳翔府天興縣主簿,今科與小婿一同參加了鎖廳試和禮部試,今日約好了一起來看榜。亦是高中。”
“恭喜慕容主簿得中。”
“不敢,僥幸而已。”慕容武連忙上前,恭恭敬敬的向車中行禮,心中亦是暗喜,跟在韓岡身邊,果然好處多多。“在下慕容武,拜見吳國夫人。”
“賢婿和這位慕容主簿,可是要去酒樓慶賀?”
吳氏一手處理王家內外事,看事情當然也準,猜得是一點沒錯。韓岡點頭道:“正是要去狀元樓慶賀一番。”
“狀元樓……這意頭的確是好。去狀元樓要經過大相國寺,老身今天正好也要去大相國寺上香還願,賢婿若不嫌老婆子絮叨,不如陪著老身走一段。”
自來丈母娘最為麻煩,韓岡當然不願意陪著走。隻是嶽母的命令,他也不便推脫,總不能說自己嫌麻煩。而且韓岡從被風卷起一角的車簾中,隱隱約約的看到車廂內,除了吳氏和方才跳出車廂來的丫鬟以外,還有一人靜靜地坐著。
“長輩有命,豈能相違,小婿自是隨行一程。”
說著,他便回身上馬,跟在馬車邊上。慕容武知情識趣,稍稍拖後半步。
當年韓岡兩次上京,吳氏都沒有與他打過照麵。而去年臘月時,韓岡與女兒定親的時候,上門的是作為男方的王韶,韓岡本人不可能到場。但從丈夫和兒子嘴裡聽到的韓岡,已經讓她點頭了。現在很快又是進士了,當然沒有什麼不滿意?隻是能親眼看一看人物模樣,再說幾句話,則是會更加安心。
路邊的這番巧遇,就是讓吳氏放下心來。相貌上足以配得上自家女兒,說話、行事看著也順眼。本來因為韓岡推脫過婚事,吳氏還擔心他有些由於是貧寒門第出身,因自卑而來的傲氣,現在看來卻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
至於韓岡未婚先有子,女兒剛嫁過去就要給人當娘,那是如今常有的事,吳氏雖然有些抱怨,但想想世間的風氣,也沒有什麼好放在心上的。
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吳氏看韓岡看順了眼,一路說了幾句,就越發覺得韓岡的確比大女婿吳安持要強出了許多。且不說日後的前途,就是說起話來,不卑不亢卻又能保持一份恭謹及謙和的韓岡,也比吳安持討人喜歡。
至於日後會不會因為政治上的爭鬥,也跟自家生分了,那就要看運氣。但在吳氏想來,韓岡彆無背景,可不是有著樞密使父親的大女婿,不依靠做宰相的嶽父,還能依靠誰?王韶?……那可是外人!
走了一路,到了大相國寺的正門牌坊前。韓岡並沒有繼續送吳氏進去,而是直接告辭——車子進不了大相國寺中,車中人當然要下來,而在婚前,韓岡不便與王旖見麵——吳氏知道女兒在車廂裡的事,被韓岡知道了。
如果是討人嫌的,吳氏當是要罵一句賊眼尖利,偷窺車中。但看對了眼的韓岡如此做來,吳氏就對女兒讚著:“韓岡知禮守節,行事又正,不阿諛奉承,當真難得。二姐,這樣的夫婿,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
“娘……”幃帽之下,王旖一下羞紅了臉。
被母親強拉著出來上香還願,竟然很巧合的碰上了自家的未婚夫婿。這樣的巧合,其實每個女孩子都會喜歡。未婚夫婿被父母誇讚,更是讓人高興。
隻是王旖她卻又希望韓岡能在告辭時多一點猶豫和戀戀不舍,既然知道自己就在車中,為何能離開的如此輕鬆?
隔著幃帽上垂下來的薄紗,望著騎著馬遠去的背影,王旖的心中就不免平添了幾分怨懟。
‘為何不能再回頭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