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載願終了(下)(1 / 1)

宰執天下 cuslaa 1583 字 27天前

黃懷信很少見到天子如此急切的模樣。

剛剛將用火漆封緘好的禮部試錄取名單呈遞上去,趙頊就立刻讓身後隨侍的藍元震將之拆開。根本不問黃懷信他方才去貢院,有什麼見聞,考官之中是不是有下情要稟告。接過拆開的名單卷軸,就立刻展開翻看了起來。

在最前麵的十幾人中,趙頊並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看到的名字。趙頊微感失望,一路向左邊看過去。

看到一半,趙頊移動中的視線定了下來。盯著紙麵上那一列的姓名、籍貫、年甲,以及入貢的所在,看了好一陣。便抬起了頭來。

“黃懷信。”他叫著下麵內侍的名字。

“奴婢在。”黃懷信連忙將臉壓得更低。

“金明池裡的龍舟是你監修的?”

黃懷信一愣,“的確是奴婢奉旨監修的。”

“這事做得好。”

讚了一句好,示意跪在下麵摸不著頭、但仍叩頭謝恩的黃懷信退下。趙頊將卷軸一收,問著身後的藍元震,“聽說王安石昨已招了韓岡為婿?”

藍元震是同提舉皇城司,京中的傳言消息當然知道得很多,韓岡的婚事也是他前些天向天子稟報過的。聽著天子明知故問,他仍連忙彎下腰:“回官家的話,正是如此,親事是在臘月的時候決定下來的。”

趙頊點了點頭:“代朕去中書恭喜王相公吧……有了個進士女婿。”

藍元震方才在趙頊身後,就已經看見了寫在名單上的‘韓岡’兩個字。暗驚於天子對韓岡的的重視,竟然不等正式發榜,就要先派人去給跟王安石說。

他湊趣的向趙頊拜賀:“恭喜官家又得一良臣。”

趙頊嗬嗬笑了起來,很是開懷:“本就是朝中大臣了……”

……………………

春雨綿綿。

比起數日前兩場讓王韶府中後院裡的水塘都漫起來的暴雨,今天這細細的雨絲才像是春天該有樣子。

雨絲落於剛剛生發的樹葉之上,都沒有一絲聲響。隻有從屋簷上滑下來的水流,才在牆角處的青石板濺起綿綿不絕的水聲。

兩株韓岡叫不出名字的小樹,剛剛生發的枝條,嫩綠中摻著嫩紅,掌心一半大小的新葉,在雨水的衝刷下,清新可愛。

韓岡發著呆,望著窗外沐浴在春雨中的庭院。寫了一半的文章攤在麵前,手上的筆卻已經不知停了多久,筆尖軟毛上的墨跡都發乾了。

韓岡的性格和為人,讓他不習慣對他人暴露自己軟弱的一麵。隻有獨自一人的時候,隱藏在心中的情緒才會泛起。

今天就要出成績了。究竟是中,還是不中,都將在幾個時辰後有一個準信。

對於這等事關官場生涯的要事,再深的養氣功夫,也免去不了他心中的緊張。韓岡從來都不是淡泊名利的人,既然有心在這個時代一展,就不能因為一個僅是資格,而被絆了手腳。

在水聲中發了一陣呆,韓岡渙散的視線又重新凝聚起來。自嘲的笑了一笑,能做的都做了,心慌意亂的是等,心平氣和的也是等。結果都不會因為自己現在的心情而改變,根本沒必要去多想。

重新給毛筆沾了墨水,韓岡提筆揮毫。

王韶、王雱還有他自己三人猜測出來的殿試題目,韓岡已經模擬了五六份卷子,從不同的角度來評價新法推行數年來的優點和缺憾。最後到底取用哪一篇,就要看天子所出題目的偏向了。

不過這些文章基本上還是熙河、秦鳳兩路說得多一點,一方麵提醒天子他韓岡的功勞;另一方麵,這也是附和天子的意願,讓趙頊了解到他所想了解的情報。

如果沒能通過禮部試,現在寫得這些文字自然便是個笑話。隻是一旦他被取中,就是他韓岡未雨綢繆的過人識見。

埋頭於筆墨之上,韓岡振筆疾書。自從去年年中開始鎖廳,這半年多的時間,他連續不斷的揮筆作文,平均下來,基本上就是兩日一篇的速度。時間長了,文筆進步是不用說了,而他寫作的速度則進步得更快上一分。

不用半個時辰,韓岡已經完成了一份二千餘字的習作。就算在快速的書寫中,紙上的文字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歪曲變形,依然工整無比。舊時的近於三館楷書的筆力,幾年來,也更上一層樓,個人風格重了幾分。

慢慢的細讀著文章中的詞句。手上的筆在文稿上點點畫畫,乾乾淨淨的一份手稿,很快就被一團團墨跡的給充滿。

當屋外水落石麵的聲音終於小了起來,韓岡也覺得他這篇文章已經改得差不多了。前後看了兩遍,他重新拿過一張紙,開始動筆謄抄。

一行行文字出現在紙麵上,修改、刪減到隻剩一千五六百字的文章,很快抄寫完了大半。

天色暗了下來,雨也快要停了。門外的走廊上,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沒有敲門,王厚就一下衝進了韓岡的房間,大聲的喊著:“玉昆,恭喜了!”

韓岡的筆一頓,,但立刻又繼續的寫了下去。

‘……愚憧倉促,言不及究,敢具所聞以獻,伏惟聖心加察。幸甚。’

橫平豎直,一絲不苟,就算聽到了這個期待已久的喜訊,韓岡依然沒有一點動搖的將一篇文章的最後幾行字抄了出來。

寫畢,放下手中筆,收起身前紙,才起身對王厚拱手謝道:

“多謝處道通報。”

王厚見著韓岡舒緩自如的舉動,先是為之一楞,繼而搖頭笑歎:“玉昆,你這是要做謝安嗎?”

韓岡微微一笑,“小弟可沒穿木屐,不會跌著絆著。”

兩人對視一眼,頓時又爆發一陣大笑。

東晉謝安聽聞淝水之戰謝玄大獲全勝,九十七萬前秦軍全師潰散,也不過平平淡淡說了句‘小兒輩勝了’,照樣下他的棋。但當他起身外走的時候,卻在門檻處絆掉了腳上的木屐。

看似平靜,其實已經激動不已。

韓岡縱聲大小。

三年了,盼著這個資格由三年了。

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辛苦如許,終於是一個進士了。

拿到了進士資格,擋在他走向宰執道路上的的製度阻礙,已經不複存在。

王厚仍有些惋惜:“隻可惜名次不甚佳,在百名開外。”

“能得中已是萬幸,就算是最末一名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殿試定高下,省試定去留。極端點來說,省試的最後一名跟第一名的地位是同等的。要分出高下,還是在殿試上決定出來。說是這般說,不過韓岡也無意去爭一個好名次,有一個進士他已經心滿意足。

“說的也是。”王厚又道,“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玉昆,四喜之中,這下可是有三喜了。”

……………………

韓岡已經是進士了。

王安石帶著這個消息回到家中,對此最開心的不是王旖,而是她的母親吳氏。

三月初殿試,接著是瓊林苑賜宴。賜宴之後,已經二十歲的二女兒就終於可以嫁出去了。

韓岡考試後,吳氏阿彌陀佛不知念了多久,深怕性子倔強的韓岡,脾氣上來硬是要考中進士再娶女兒。

現在終於可以放下心來,也不用整日念佛了。

吳氏喜不自勝的,拉著王旖的手,一個勁的說著,“過兩日就去大相國寺還願,當初娘為了二姐你的婚事,不知許了多少香火,今次終於要去還上去了。”

王旖卻是沉默著。

韓岡通過了禮部試。她有幾分欣喜,也有幾分煩憂,甚至有些心慌意亂。

那一位要共度一生的良人,她還是覺得他真的是難以琢磨,心思、個性都是。

韓岡的人當然不差。

二哥對他讚不絕口就不提了,心高氣傲的大哥見過他幾次後,也點頭讚許了幾句。王旖也知道能讓大哥認同的同輩中人,究竟有多難得。王旖更清楚,一向疼愛自己的父母,也不會隨隨便便為她選一個不成體統的夫婿。

而王旖當日去見韓岡,也覺得他,並不比她族中那些文采飛揚的叔伯兄弟稍差。甚至在英武之氣上猶有過之。

可她去見韓岡是為了拒婚的,卻不知怎麼就變成了議婚。

隻因一番話,韓岡就改變了心意,不但大哥、二哥都驚訝莫名,父親母親也是一樣。

但王旖真的不知道是自己怎麼說服他的。

每每回想起當初與韓岡的對話,王旖不由得蒼白了臉。

難道是可憐自己嗎?

真的是認為耽誤了自己的婚期,而為了補償才娶自己的嗎?

王旖捏著手上繡的一幅鴛鴦荷花圖,指節都發白了。比起她過去的作品,這幅刺繡已經進步了很多,都是這些日子來,母親和大嫂催著她日夜練習出來的。

可韓岡是真心誠意願意與自己白頭偕老的嗎?

也許這個想法是太奢求了一點,但王旖真的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因為同情或是可憐的心思來娶自己。

婚期在即,王旖仍是心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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