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兩天寫到三點,白天還要上班,感覺快吃不消了。從明天起,恢複正常的更新時間。但兩更不變,各位不用擔心。】
呂惠卿回來了。
這個消息,在剛開始的幾日,沒有在京中引起太大的關注。
雖說呂惠卿是三年前新黨的第二號人物,但因為回鄉丁憂耽擱了三年時光,現在已經是時過境遷。
舊黨的幾次反撲,他不在場;橫山、河湟的兩場大戰,他也不在場;諸多法令的製定、修改和推行,他同樣不在場。不但官位停滯不前,連積攢下來的人脈都斷了。
且在他回鄉守製的這二十七個月裡,曾布已經取代了他的地位,成為了王安石的助手。章惇去了荊南,博取一個開疆辟土的功勞。王韶已經建功立業,成了宰執班中的一員。更彆提當日那位曾經在王安石府上侃侃而談的還未入官的士子,現在已經是從七品的國子監博士。呂惠卿反觀自己,竟然還是正八品的太子中允。
不過天子和王安石給呂惠卿安排的差事,還是讓人明白了他所受到的看重。可這不是呂惠卿想要的,隻能說,可以勉強接受。
王安石執掌著中書,但並不是代表他在政事堂中能一手遮天,馮京、王珪都不是省油的燈。真正讓王安石和新黨控製著朝局的是兩個職位,一個是判司農寺,另一個則是中書五房檢正公事。
判司農寺,統領著司農寺這個新法修訂編纂的機構,各項條令法度自此而出;而中書五房檢正公事,則就是王安石在中書的第一助手,輔助其處理天下政務,權柄甚至直逼馮京、王珪兩個參知政事。
如果韓岡在這裡,他會說,這個兩個衙門,一個管得是立法,一個管得是執行,剩下就差一個監察機關了。
而監察機關——禦史台,新黨其實也已經控製住了。禦史中丞鄧綰一直以來都是新黨安插在禦史台中的關鍵人物,三年來,一步步的升到了台長的位置上。
對於鄧綰,舊黨恨之入骨。而鄧綰本人,也不是德行高致、無可挑剔之輩,王安石並不是很喜歡他,隻是不得不用,所以一直進入不了新黨的核心層。
呂惠卿不會去搶鄧綰手上的權力,他的誌向不在於此。但如果判司農寺和中書五房檢正公事這兩個職位,不能拿到一個在手中,那他在新黨中的地位就不可能穩固得下來。
可呂惠卿現在得到三個差遣——判國子監、天章閣侍講、同修起居注——離他的目標還有很遠的距離。
判國子監這個差遣,也許日後會很重要——對新黨的未來很重要!因為昨日呂惠卿在相府中聽到王安石親口所說,他日後有意廢除科舉考試,而以學生在各級學校中的成績來給予功名。如國子監,隻要能在其中升入級彆最高的上舍,就能得到一個進士出身,掄才大典將會為之大變——不過呂惠卿當下隻想考慮現在,無意去顧及未來。隻有重新進入新黨核心,他才會有多餘的精力。這個職位有等於無,唯一的用處,就是明年的禮部試他應當能插上一腳了。
舊日的集賢校理這個貼職,升為天章閣侍講也是理所當然的升遷。呂惠卿本來就是崇政殿說書,現在自然得升任侍講,以便在經筵上為天子講學。在一般人的眼中,這個能經常見到天子的職位已經是難得的美差了。可在呂惠卿看來,還不足以彌補他這三年遠離朝堂後,造成的與天子的生疏和隔閡。
隻有同修起居注這一差遣,才是讓呂惠卿鬆下一口氣,知道天子和王安石依然有心大用於他。畢竟能終日緊隨官家腳步,再不濟都能混個臉熟。而若是如自己這般才學,那就是能讓自己飛黃騰達的踏足雲鶴了。
剩下的關鍵當就是曾布了。
當年王安石手下三大將,他呂吉甫回鄉守製,章惇現今又出外,曾布一肩挑了七八個差遣。當今天子曾問王安石,曾布身上的差遣是不是多了點。王安石回道,能者多勞,曾布不會耽誤公事。
現在呂惠卿回來了,便是一門心思,要從曾布手上搶下幾個差遣來,回複他舊時的地位。隻是他現在缺乏人脈,要跟曾布鬥,實乃力所不及,且王安石也不會偏向任何一邊。
自從回京後,呂惠卿已經想了好幾日,新黨中的成員這幾天也見了不少,還當真給他找出了一個人來——新近出頭的呂嘉問,因為對新法忠心耿耿,而備受王安石看重。且呂嘉問跟曾布不算和睦,應該是個能派得上用場的人選。
剛剛結束了隨侍天子的工作,呂惠卿坐在崇文院的史館廳中,依照定規,書寫著天子今日的起居錄。崇文院近著中書,甚至有一條近道聯通兩個公廨——畢竟宰相都要在崇文院中兼職,王安石本人就是昭文館大學士。故而崇文院的小吏,往往是消息靈通程度,僅次於兩府屬吏的一幫人。
呂惠卿正在端端正正的寫著起居錄,本就是書法大家,一筆三館楷書同樣寫得出類拔萃。隻是快要收尾的時候,卻聽到外麵突然變得有些亂,一幫小吏不知是在絮絮叨叨的傳著什麼小道消息。
放下筆,呂惠卿回頭對隨侍的胥吏道:“去問問出了何事?!”
小吏出去片刻,便回來了:“稟侍講,是華州的急報!六天前的丙寅日,陝西地震,少華山崩,生民死傷無數,急求朝廷下令賑濟救援!”
“……是嗎?”呂惠卿不動聲色,抓起筆重新麵對桌上的卷冊,頭也不抬的說著:“我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小吏依言出去了。
呂惠卿就手將筆一丟,一靠椅背,仰頭看著比三年前又破敗了一點的廳堂屋頂。他臉上的神色似喜非喜,似憂非憂,讓人難以揣測他的心情。
隻是聽他喃喃念著:“這下可是有得麻煩了。”
……………………
華州位於潼關道上,境內的少華山、太華山,峰巒險秀,很有些名氣。可今次的地震,讓少華山上的一座山峰崩塌了下來。
在天災都會算成人禍的這個時代,天子和宰相對於地震和山崩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個認識,在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而在士大夫中,有見識的儒者多有不信這套董仲舒編出來的天人合一之說的。但其中一些人因為所處的立場,卻讓他們拿起了這套趁手的工具,敲打著他們在朝堂上的敵人。
自從前日,少華山山崩的消息傳到隴西,韓千六回來就念叨了幾次,還問韓岡是不是王相公有什麼不行德政的地方,然後讓韓岡去了京城後要小心行事。
換作是馬相公上來,也是一般……天地何預人事?!
但這話韓岡不能說出來。大部分的儒者其實心裡也是透亮,但外麵還是要裝著去相信天人感應,否則就沒有了能約束天子的有效工具。
現在用祖宗之法已經壓不住皇帝了,若是有人跳出來說天地異變跟天子沒關係,肯定會被群起而攻。如果事不關己,新黨一側其實也是會想著能有個鉗製天子的工具。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其實是韓琦栽給王安石的罪名。後兩條王安石很乾脆的認了,也為此而辯解了一番。隻有第一條,王安石不敢直接否定,而是曲言帶過。
要想壓製住天子,不靠天地,還能靠什麼才能名正言順?
但現在就有些麻煩了。韓岡最近也有聽說市易法在京中推行困難,自河州大捷,王安石得賜玉帶之後。新黨的勢力已經走過一個高峰,避免不了的要進入下行道走上一陣。今次的地震山崩,很有可能會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不過這也不乾他的事。短時間內,王安石的地位依然不可動搖。大宋地域廣大,地震山崩乃是常事,隔個十年八年就有一次。更彆提剛剛收複的洮州,前幾天也是一場地震。如果不是有心人要攪混水,一般的災異都不會影響到王安石這等根基深厚的宰相的地位。
天氣一日日的轉寒,也到了該上京的時候。冬月出發,在臘月初趕到京城,可以安穩的準備參加明年二月的禮部試。
當十月上旬,第一場雪在隴西落下的時候,周南、素心和雲娘開始為韓岡收拾行裝。衣服、藥品、銀錢,一樣樣的都是精挑細選的出來。在韓岡麵前,三女都是笑著,儘力服侍著韓岡,但轉過身,她們都會背著人抹著眼睛。
一夜繾綣之後。嚴素心隻穿著小衣下床,修長筆直的雙腿裸露在外。韓岡從身後看著,挪不開眼神。
素心從箱子拿了一套冬衣過來,厚實的棉布布料是新成立的織造工坊的傑作,裡麵則是填著絲棉。這件冬衣針腳細密得讓人難以相信是出於人工。韓岡捏了捏她的小手,拉到了眼前。指尖上上麵還有個針刺出來的紅點,而中指處,還能看到長時間戴過頂針的痕跡。
“這些日子都是在縫著這套衣服?”韓岡這兩天白天時都看到嚴素心打著哈欠,本以為是家裡的大哥兒太吵,現在終於知道是為什麼了。
素心將手抽回,催著韓岡:“官人先試試吧!”
佳人的一番心意如何能辜負,韓岡起身將這身衣袍給穿了起來,卻是不寬不窄,不長不短,正正合身。也不僅僅是嚴素心,周南、雲娘都給韓岡縫了一堆衣服。如果都要帶上,那就要多帶兩匹馬才夠裝。
看著韓岡的一身俐落的裝束,嚴素心先是滿意點頭,但眼眶漸漸的就紅了起來。
這畢竟是行裝啊!
韓岡歎了一口氣,將她擁在懷中,雙臂之中的嬌軀輕輕顫著,抽泣聲低低的,卻清晰可聞。
“不要哭了。考完之後,也許還能回來一趟。就算不成,也會儘早將你們都接過去。”
出發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十一月初八,是宜出行的好日子,隻是天色微陰,看起來像是暮色提前降臨。
韓岡帶著兩名伴當,在家人、朋友的送彆下,離開了他戰鬥、生活和學習過的地方。
韓岡騎著馬,已經遠遠的離開了餞行的十裡亭,但他回過頭去,卻還能遠遠的看到仍留在原地的那群親友。
重新正視前方,韓岡放下了心中五味雜成的感情,用力揮了一鞭。胯下的坐騎陡然加速,帶著他向著更加起伏的前路,奔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