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盛夏時節。
七月的正午,太陽熾烈得仿佛能點起樹枝。從早上起,就一點風都沒有,熱得連知了聲都沒了。雞蛋落到地麵上,立刻就能被烤熟。
京城中,除了要準備參加貢舉的士子還會在呼朋喚友,其他地方都一派平靜。前日因為熙河路護送木征上京麵聖的轟動場麵,也漸漸從士民們的話題上消失。現在的東京城中百姓們,除了羨慕之外,都在等著要看一看朝廷會如何安排今次的功臣。
此時,秦鳳路的德順軍那裡的戰事也平靜了下來。
德順軍的戰事早在王韶回師後,就已經結束了。趕在調去熙河路的秦鳳、涇原兩路精銳回軍之前,黨項人從籠竿城下及時撤圍。他們攻打了整整一個月,卻也沒有破開城池,西夏攻城手段之低劣仿佛在這一戰中得到了印證。不過從真實的情況來說,是黨項人對籠竿城圍而不攻,在仁多零丁的率領下,他們打下了籠竿城外圍的幾個寨子,順手賺了一筆。
現在整個關西安靜得都讓人覺得有些異常。吐蕃、黨項,都老老實實的守在老巢之中,沒有一個亂動彈的。雖然不知道他們暗地裡有沒有在打什麼鬼主意,也不清楚他們是不是已經決定在秋後來打草穀。但至少可以確定一件事,他們眼下都沒有了繼續進攻的力量。
因為羅兀之戰的損耗過大,西夏國力至今未複。而湟州的董氈,在宋人的兵鋒之下也似乎嚇破了膽,已經同意歸順朝廷。在河湟名氣極大的智緣大師,現在已經成了董氈的座上賓。
會仙樓後.庭中的荷塘中,荷花盈盈,遍布池中的粉紅花瓣被陽光直射著,反而更添了荷塘的三分顏色。而樓中一角,正有一個小小的房間憑欄而亡,正好能將會仙樓後.庭的風光儘收眼底。但房間中的兩人都無意觀看風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三縷長須垂下,看起來很有幾分威嚴。另外一個是才三十不到的青年,神采飛揚,眼神灼灼。
“聽說是韓岡提議,要讓董氈的兒子阿裡骨成為首個進入熙州蕃學的學生?”中年問著。熙河現在是一個蕃部接一個蕃部歸順。若能以董氈之子阿裡骨入蕃學,必然能讓河湟一帶的所有蕃部的全數歸順,“但這不是人質嗎?”
年輕人回答道:“阿裡骨不是董氈的親兒子,隻是他的正妻帶來的。董氈的兒子年紀都不大,但阿裡骨卻成年了。讓他離開湟州,董氈必然會有幾分香火情給我們。”
中年人搭著胳膊,“要鎮住董氈,就是他的親兒子也沒用。隻不過在必要的時候,阿裡骨的身份也能派上些用場。”
“阿裡骨若真的入了蕃學,肯定會引起一番議論。如果他能上京,怎麼都能得到一份賞賜,一個官身。”
“蕃人得官容易,得到賞賜的機會卻很少。”中年人道,“董氈的這個便宜兒子就算入京,當下也不會有太多好處。單是賞賜熙河、秦鳳和涇原三路的參戰將士,就要上百萬貫。國庫現在雖已充盈了,但也沒多少提供給一個蕃人。”
“不世之功,當還以稀世之賞。上百萬貫的賞賜又算什麼。因為他的功勞,本來就是右司郎中的王韶,現在已經是升了右諫議大夫。”
中年人搖了搖頭:“這不算厚賞!”
年輕人神秘的笑著:“等入京後,就知道他的賞賜厚不厚了。蔡子政【蔡挺】可是在西府中等著他呢!”
“樞密副使?!”聽到這個消息,中年人立刻湊前了一點。
“同時又蔭補了兩個兒子的官,現在他排在前麵的四個兒子都有了官身。押送木征上京的次子王厚,現在都是大使臣了——正八品的內殿承製。想想宰執家的兒子,他們得蔭補也不過是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京官而已。”
“王韶的這個兒子一直都跟著他,幾年來立了不少的功勞,又趕上天子高興,贈官也是等閒。”中年人聽出了年輕官人背後的一絲嫉妒,舉杯喝酒,遮住了嘴角的笑意。又問道:“那高遵裕呢?”
“改了岷州刺史。”
“岷州刺史?!他原來就是榮州刺史吧?”中年人奇怪的問著,怎麼是平級轉遷。疑惑中,腦中靈光一閃:“難道……!”
年輕官人點著頭:“正是那個難道,高遵裕西上閣門使的本官的確是落職了。”
“那他不就是正任官了?!”
高遵裕原是榮州刺史,儘管與現在的同是刺史。不過不算品級,也不是正官,而是遙郡官,即是所謂的美官,隻是好聽的加銜而已。甚至一些老資格正七品的宮苑諸使,連橫班都沒入,照樣能得個觀察使、團練使的遙郡加銜。而正任官有多貴重,端看英宗皇帝就知道了,他正式成為儲君前,雖然仁宗早已屬意於他,也不過才是正任官第四級的團練使,比高遵裕現在隻高一級。
高遵裕原本的榮州刺史,因為尚有西上閣門使的寄祿官在,所以僅是遙郡官,但他現在作為本官的西上閣門使被落職,那改封的正五品岷州刺史便成為了他新的寄祿官,也就是計算品級和俸祿的本官。
“西上閣門使是橫班倒數第二級,現在他跳到正任刺史上,一下跳了五六級啊!”中年人為高遵裕加官進爵的速度感慨著。
小使臣,大使臣,宮苑諸使,橫班,然後才是正任官,這是武將的本官官階的遷轉順序。高遵裕原本站在橫班的倒數第二階上,地位已經很高了,還在當年在秦鳳路任職的向寶之上。但已經身處如此高位,竟然還能一跳五六級,未免太驚人了一點。
“……多半還是靠了太後……”年輕官人消息靈通得仿佛能知道東京城的任何一個角落發生的事情,“聽說前些日子因為市易法的事,官家頂撞了一下太後,現在回過頭來就是給高遵裕加了正任刺史。”
中年搖了搖頭,宮廷之事能不說就不說,雖然此處可算是私密,但畢竟還是公開場合,說不定隔牆有耳。
“高遵裕都成了正任官……那韓岡呢?抗旨矯詔的事都做下來,硬是保了河州半個月,不至於壞了河湟大局。現在應當少不了他的賞賜吧……”
“賞賜是有,從太子中允升到了國子監博士——隻是若是他能有出身,那就是太常博士了——種菜園的韓岡之父,也得到了加官,說是指揮屯田有力。不過詔書中還命韓岡隨著王韶上京詣闕,但卻給他給堆了。”
中年聽到最後一句卻是皺眉不解:“該不會抗旨抗上了癮……”
“韓岡是要去秦州參加舉試,早就上請鎖廳了,現在沒時間上京。”
“這話說的,麵見天子說不定能給賜個進士頭銜。”中年人半開玩笑,從他輕鬆的口氣看,也是不當真的。
年輕官人卻一下當了真,頓時就變得嚴肅起來:“就算宰相的親弟弟,要想被賜進士出身,好歹也要有幾十卷的文章,韓岡有什麼?沙盤、軍棋、醫藥、還有爭戰、轉運,這功勞算算倒是不少,但哪個能配上進士的?……進士科為國掄才,講究的是一個‘文’字。就算天子要賜他進士,也得先過了禦史一關,還得要學士院那裡不封駁。”
中年人為著年輕官人的激動又笑了。不過他說的也有道理,王安國靠了五十卷文章得到一個進士頭銜,私下裡都沒少人說怪話。韓岡一卷文章都沒有,憑什麼生受一個進士,有功勞,賜錢、賜物、加官便是,金榜題名的光榮,的確是拓邊蠻荒所不能比的,更不能代換。
年輕人道:“韓岡三年忠勤王事,從布衣而入朝官,這是他應得的。可狄斑兒去了一趟廣南回來,也沒聽說天子因為他平了儂智高之亂,給他一個進士出身。韓岡又如何夠資格?”
“所以韓玉昆沒有來京城,直接鎖廳,準備八月去秦州。”中年人說著,“秦鳳路中有心考進士的官員也沒幾個,韓岡本身還是有些才學,聽說他當初入官時,在流內銓被人使了絆子,但考的墨義十道卻全都對了……好歹一個貢生總能考到。”
“他能得王韶薦,自然也是有才學的。但這三年來,他又有多少時間攻讀詩書經傳?無暇讀書,又豈能中上一個進士?!”年輕官人卻把左手拇指中指一圈,其餘三指一翹,擺出了蘭花指的樣兒。“若是進士這般好中,陝西諸路能一科才出那麼兩三個?”
“這話還是不要說了,說不定韓岡今科就能成為一個進士。”
“那就要看他的運氣了。”年輕人不屑的笑著。
“是運氣和耐心。”中年人為之更正,“韓岡的表現我看過幾次,在年輕人中,的確是難得一見。”
年輕人又變得不服氣了,“那就看看今次韓岡是否真的有運氣和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