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昨天的第二更。】
自收到王韶得勝、木征降伏的消息,熙河經略司上下又等了半月之久,王韶終於回來了。
提前兩天,王韶他們的行程就通過快馬來回傳遞。確定了回來的日子,狄道城中的官員,也都準備好了出城迎接王師凱旋的工作。連這些日子杜門不出的韓岡和王中正,也都要一起去迎接歸師,隻有呂大防和蔡曚留守城中,而沈括都動了。
這一日的淩晨,天色還是黑沉沉的,統領狄道城的全班人馬便一起出動。來到城外,一直向南,直至狄道城南麵的要塞南關堡。出城相迎,也就是‘郊迎’,是迎接歸師的禮節,離城越遠,禮數也就越重。南關堡據狄道二十裡,這個距離也就比天子巡遊回來,百官郊迎的距離稍差。
一眾官員立於南關堡的城頭上,眼望著遠方。而憔悴了許多的蔡曚,則是死死盯著韓岡,眼中都冒著火光。感覺到來自身側的視線,眼角的餘光瞥到了蔡曚臉上的神情,這等充滿憎恨、但又全然奈何不得自己的眼神,韓岡絲毫不會顧忌,隻會在心頭感到一陣痛快。
前麵在出城前,呂大防和蔡曚來送行的時候,韓岡可是按照禮節,上前與兩人見禮問候。
呂大防回了禮,但蔡曚卻板著臉根本不加理睬。
韓岡那時是一笑轉身,他把自己的禮數儘到也就夠了,蔡曚怎麼樣,他可不在乎。而旁邊的呂大防臉色卻更為沉鬱。
可以死,可以敗,可以辦些蠢事,可以壞了國事,但絕不能在應有禮儀上失態。既然身在朝中,就不能學山野中那等疏狂的名士,可以放言‘吾輩豈為禮法所拘’。對於擁有官身的士大夫們來說,這不僅僅是丟人的問題,更是直接會讓人質疑起他們士人的身份。
‘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不能具禮,如何稱得上是士大夫?聖人都會看不過眼。
蔡曚此舉實在是有失身份,韓岡離開前,還看見站在一邊的呂大防微微的搖著頭,看起來也是覺得蔡曚太過失態了。
時間慢慢的過去。星月仍在掛在天空上的淩晨,他們就從狄道城出發。日上三竿的時候,抵達了南關堡。現在日後已經升到了天頂,五月下旬的太陽,火辣辣的曬著路邊的蟬蟲直叫喚,更是曬得城頭上等候歸師的眾官們汗流浹背,身上的公服,都被汗水浸成了深色。
但沒有人提議要去道邊樹蔭下,或是城門門洞中避上一避,這個時候的態度是最重要的。身為官員,應當知道什麼時候必須吃點苦頭。而且對於一直跟著王韶的熙河經略司中的官員們,迎接為他們帶來一個個勝利的統帥的時候,根本不會在意一點暑熱。而不屬於經略司的幾人,也不至於蠢到這個時候,就連蔡曚也是一樣。
不過蟬蟲鳴叫還是嘈得讓人心急起來。城上城下,許多人引頸而望,遠處一點點塵土飛揚,就引起他們的一陣騷動。
“來了!來了!經略回來了!”
兩匹奔馬飛馳而回,就在城門下仰首對著城頭上的官員們大聲喊著。
一大清早,一隊探馬就被派了出去,現在終於回來報信。而遠處的山頭上紅旗招展,這是一開始就約定好的信號。就在這時候,一彪人馬從搖晃著紅旗的山坡腳下轉了出來,帶起的塵煙一下刺入人們的眼簾。
“來了!”
韓岡用力一拍牆頭,立刻轉身下城。跳上放在門洞中的戰馬,縱馬而出,領先一步趕去迎接。有著韓岡領頭,眾官一愣之下,也立刻紛紛上馬跟著飛馳而去。
迎著凱旋而歸的王師,韓岡還有出迎的官員們,終於見到了久彆多日的王韶。
一路主帥領軍遠征,前後不過兩個月不到的時間。但對於急盼他們安然歸來的熙河經略司眾官來說,已經恍如天人之隔,數十載的光陰。
原本就是十分瘦削的王韶,現在變得又黑又瘦,不過氣質卻更為沉凝。還是那對沉重如山嶽的眼神,並不犀利,但傳出來的壓迫感,卻已經足夠攝人。
百戰功成的名帥,數年之中,為大宋開疆拓土兩千裡,其名留青史已是定局,任何時候都是一個讓人敬仰的存在。
王韶現在帶在身邊的兵力就隻有一千出頭,戰死、病歿還有各種意外,一路損失了近千人。但與此同時,他還收複了洮州的諸多蕃部,現下跟在王韶身後的,還有上百位,都是蕃部中的重要人物,以質子的身份跟著王韶回來。
從先一步傳回來的消息中,人們知道,王韶已經留了高遵裕駐守洮州,而部將趙隆、傅勍同樣留下協防。以千人守衛一州之地,說起來的確有些危險。不過高遵裕是當今太後的親叔,天子的舅公。在並不了解大宋朝規的吐蕃人心中,還是與天子的親緣關係更能震懾他們。
韓岡立於王韶馬前,領著一眾官員躬身行禮,“吾等恭迎經略凱旋歸來!”
王韶生受了他們一禮,然後下馬扶起韓岡:“這些日子多勞玉昆……也辛苦各位了!”
“不及經略遠征之艱險。”
“都一樣,都一樣啊!”王韶哈哈的大笑了幾聲。韓岡在狄道城的抗旨不尊、還有偽傳詔令的行為,他到了岷州後,都已經聽說了,這番作為不是等閒官員敢做的。膽量之大,行事之危險,也跟他翻越露骨山,遠征洮州的行動,差不了多少了。
恭喜過王韶的赫赫戰功,韓岡見到了木征。他就跟在王韶的身後,身上的衣袍還是簇新的,看起來並沒有吃苦的樣子。
對於吐蕃王家的讚普血脈,河州曾經的統治者,王韶對木征還是依禮相待,吃穿用度皆是儘可能的豐裕。不過物質上的款待,應該抵消不了精神上的失意。但韓岡從木征的臉上,看不到半點窮途末路的敗將模樣。
韓岡上前與木征見禮,木征抬眼看著他,“可是當日駐守珂諾堡的韓官人?”
字正腔圓的官話,韓岡並不驚訝,但木征平和的態度倒是讓他暗地裡嘖嘖稱奇:“正是韓岡。”
“久聞韓官人的大名了,經略相公已是當世英雄,又有官人輔佐,木征敗得不冤。”
木征竟然很平靜的跟殺了他弟弟的韓岡提起前日的慘敗,又十分圓滑的恭維著王韶和韓岡。看他的模樣,仿佛已經超脫得道,心中沒有半點遺憾。
這就是河湟之地的規則。弱肉強食,願賭服輸。既然打不過,那就乾脆投靠你。這對於吐蕃人來說,實在沒什麼好糾結的。
韓岡不知道是該稱讚他灑脫,還是說他是看得開、識時務。也許木征已經知道了,他的用處不僅僅是在收複河湟蕃人,他的降伏更是大漲天朝臉麵的一樁事,當他到東京城中走一遭後,隻要衝著趙頊磕上幾個頭,官位必然遠在韓岡之上。
就像木征的弟弟瞎吳叱,曾經的熙州之主,現在仍是熙州刺史,正五品的武將。如果木征效順,去了京中一趟之後,隻會更在瞎吳叱之上。他現在的河州刺史一職,很可能會更升上一級。
真不知看到木征後,他的弟弟瞎吳叱會是什麼模樣。
隻可惜斷了一條胳膊的瞎吳叱並不在這裡。當官軍開始攻打河州,瞎吳叱就被發遣到了隴西城去。投降大宋的蕃人首領,與逆賊繼續暗通款曲,這是有西夏為先例的,熙河經略司中的官員怎麼都不會冒險。
韓岡與王韶彙合之後,便全師向北,繼續往狄道城前進。
天色將晚的時候,終於回到了狄道城中。呂大防和沈括此時早安排下了酒宴,讓凱旋的將士縱酒狂歌。當韓岡打聽起蔡曚的時候,才知道已經告了病,在住處臥床不起了。
這是何苦呢?
韓岡搖著頭。若不是一開始就抱著敵意,但凡穩重一點,如何會落到這種丟人現眼的結果。就像呂大防,王韶還要感謝他這些天來,在狄道城中的作用。
王韶在酒宴上先喝了兩杯,領頭慶祝之後,讓著參戰的將領們自己快活,便起身進了內廳,同時也不忘把韓岡招了進去。
喝兩口醒酒湯,王韶沉吟了一陣。對韓岡道:“今次一戰,河湟抵定。接下來的幾年不是打仗,而是要穩定熙河路各州的統治。不過這幾年來,我從一介選人晉為封疆大吏,全是靠了河湟之功。如今不知有多少對眼睛盯上了我的位子了,怕是到京城詣闕之後,我就要離開熙河了,除非能北上攻取西夏,不然我怕是不會再有回河湟的機會……”
韓岡沉默著,這些事他都清楚。不用王韶說,他早就考慮過了。河湟開邊,在外人看來是一帆順水,但其中的艱難困苦隻有實際參與了開邊之事的王韶、韓岡他們自己知道。不清楚其中內情的人們,怕是隻會將王韶的成功看成是幸運,而認為自己也能做到。換了有著這等想法的人來治理河湟,怕是會有大亂子。
“不知屆時玉昆你何去何從?”王韶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