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大防終於還是覺得要拜訪一下韓岡。
在狄道城的這幾日,他走訪許多地方,同時也視察兵備、轉運和醫療等後勤方麵工作。越是深入的了解這座城市,他便越是發現,在這座城中,韓岡留下的痕跡實在太深。
療養院就不說了,根本是韓岡一手創立並推廣,如今在關西軍中,無數人對他感恩戴德。而鄉民和蕃人,更是對這位傳說中的藥王子弟視之若神。
轉運方麵的兵站製度,也是韓岡所製定。靠著這看似在路中浪費了太多人手的程序,三百裡的道路上,糧秣損耗為之大減,而民伕們的怨言也變得隻有很少一點,讓人不由得深思起其中的道理。
作為轉運中樞,狄道城中所有行之有效的製度,都跟韓岡脫不了乾係。蔡曚貿然接手,卻沒有將之維持正常運轉的能力。最後的結果,自然是怨聲載道,諸事無不延誤。
下麵的官吏都是聽命行事,其中沒有推諉和拖延,這一點呂大防看得很清楚。中間形成的混亂,全是蔡曚一番錯誤的命令所造成的。
所以蔡曚滿心怒火的叫囂著要重責五十杖、一百杖的時候,就立刻被呂大防給攔住了。板子真的打下去,事情就不是簡簡單單的能解決了。
呂大防想過要出麵幫忙,但他的身份卻不對,更繞不過已經心生嫌隙的蔡曚那一關。他又想讓韓岡來幫手,反正韓岡的閉門思過在王韶的捷報之後也就是笑話了,有功無過,又思什麼過?有他呂大防協助,當能輕易壓倒蔡曚,不至於再添亂。但韓岡就是不肯出來,就是要讓蔡曚的蠢事昭示天下。
眼下狄道城中的局麵越來越亂,要是不能及時將之處理,河州前線保不準就要斷糧。若是因此而壞了眼下的大好局勢,蔡曚和自己日後被責罰事小,讓天子因此而更為傾向新黨,問題可就大了。
並沒有猶豫多久,呂大防便來親自請韓岡出麵,國事為重,個人的臉麵隻是等閒。
被韓岡請著坐下來,呂大防沒有寒暄,也沒有拉近關係,而是立刻發問:“玉昆,你可知如今的狄道城中已經一團亂了?”
韓岡的笑容遊刃有餘:“韓岡是待罪之身,此事是心有餘而力不及。”
“事急無暇謀身,玉昆你何罪之有?”
“蔡運判可是不會這麼看。”韓岡哈哈笑著。
呂大防的臉色,在笑聲中冷了下來。雖然韓岡的話是指著蔡曚,但言下之意,呂大防聽得明白,韓岡指明他前麵的一番話隻是個人的看法,就連蔡曚都說服不了,更做不得數。
有罪無罪隻有天子夠資格評判!——這話韓岡沒明說,但兩人都清楚。
“玉昆,今日運糧隊又沒能出發,你就不擔心河州因此而亂?”呂大防換了個角度來勸說。
韓岡卻是穩坐釣魚台,“如今大局已定,癬癩之疾也不壞不了國事,禦史不必太過心憂。”
他就是要看著蔡曚捅簍子,他就是要坐視呂大防無計可施。論起關係,呂大防雖然於己親近,但韓岡可不會因私廢公。呂大防和蔡曚背後都站著同一撥人,不將這兩位一起坑進去,斬掉伸向河湟的賊手,他如何能安心的離開?
呂大防與韓岡淵深難測的雙瞳對視著,從中沒有找到一絲泄憤的情緒。他終於明白了,韓岡拒絕出手並不是因為一時之氣,而是有著很明確的政治意圖。
即是如此,呂大防確認今天是不可能說服韓岡了。心火上升,不過轉眼就給他自己壓了下去。韓岡的態度是正常的,總不能隻允許自己壓著人打,卻不準他人反擊的。
呂大防看著眼前的這位在關西官場上聲名鵲起的年輕人,在溫和的笑容下麵,是一顆難以動搖的心。呂大防一生閱人甚多,心知這樣的人物,隻能用道理來說服,動之以情是沒用的,“玉昆,河湟開邊已儘全功。但你可知道這幾年來耗用多少錢糧,日後為了維持這一路安危,每年又要輸送多少?”
韓岡笑了,這一事,他可比任何人都清楚。呂大防想用此來說服他,那是班門弄斧。
“如果能保證每年兩千戶的移民,再有五年的時間,熙河路就能在沒有大戰的年份中做到自給自足。就算移民的數量降到過去幾年的三五百戶,十年內也一樣能做到自給自足,不須外路支援。”韓岡對呂大防說著,“家嚴分管經略司屯田之事。家嚴這兩年一番辛勞,單是鞏州今年一年的田賦,就已經可以支撐三萬大軍三個月的食用。而鞏州屯田的開始,至今也不過才過去兩年!”
“蕃人豈會這般容易收服?屯田處雖雲荒地,但實際上就是漢人侵犯蕃人土地。蕃人不樂於此,日後戰事必然不斷。官軍四處撲火,二三十年內,豈會有沒有戰事的年份?”
“要使蕃人順服,當設蕃學於諸州,化夷為漢。教化一事,是重中之重。讓蕃部首領之子去蕃學就學,他們是質子,但教習忠孝之義後,日後他們統領族中大權,自然會親附我皇宋。”“至於眼前的動蕩,那是免不了的。不過就算蕃人反叛不斷,隻要在村寨中設立保甲,並以精兵屯駐要地,河湟當可無恙。”
“保甲法……”呂大防微一沉吟,決定還是單刀直入,“玉昆,你對新法怎麼看的!?”
韓岡訝異地看了眼呂大防嚴肅的麵容,決定還是保持自己一向的觀點,他在程顥、張戩麵前如此說過,在呂大忠麵前也如此說過,就沒有必要在呂大防麵前隱藏:“新法多是善法,隻是施行中有所偏差。比如最近的方田均稅法,雖然鄉紳多有不喜,但貧民之中,卻多有樂之者。三代以井田定天下田土,方田之法中,卻是又幾分井田的用意在。”
呂大防微微的皺了皺眉,真不愧是張載的弟子,說起田製便是井田。洛陽的二程那邊也在說井田。甚至是王安石都沒少說過井田,卻是一點都不現實,隻是這個年輕人讓他有些琢磨不透,對井田的看法,不一定是真的。
“不知玉昆你可聽說過市易法?”呂大防又問道。
“市易法?”韓岡模模糊糊的在章惇的信中聽說了一點,最近就要施行的法令,但具體內容卻是一概欠奉。
搖了搖頭,就聽呂大防解釋了一通。
“誰提出來的?這……這……”這是瘋了不成?!後半句話韓岡吞到了肚子裡,但他真的覺得提出這項法案的人真的是想錢想瘋了。
剝去優撫小商販的麵紗,這項法令根本是搶奪京城豪商手上最後一份大餅的宣戰書。青苗貸,均輸法,都已經將京城豪商們手上的利源一點一滴的剝奪,韓岡不反對從他們手上拿錢,但做事不能做得太絕,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豪商們的背後可是一戶戶宗室,龍子龍孫們現在有許多都是靠著聯姻的豪商們的經濟支援才能勉強度日。豪商們沒錢了,宗室們都要餓肚子。如果市易法當真推行,熙寧二年反新法的高潮,多半又要在今年再現——彆指望他們不會反擊。
韓岡的震驚,呂大防看在眼裡,情知不是作偽。
但韓岡卻沒有吃驚多久,靜了靜神,道:“同聲相和,那是黨。事事反對,那也是黨。新法之中,在下是有所取舍。新法之中,青苗、均輸是善法,保甲、將兵,在關西行之有效。農田水利,隻要行事者能收起好大喜功的心思,在不擾民的前提下穩步實行,亦是良法。但保馬、市易,在韓岡看來就有待商榷了。”
“如此玉昆為何不上書言及此事?”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韓岡現在隻是一介邊臣,哪有說這些話的資格。”韓岡目光變得深沉起來,“韓岡兩兄皆歿於國事,國仇家恨俱在,誓與西賊不共戴天!至於其餘,不是韓岡有資格說的。”
韓岡明確的向呂大防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聽說了之後,他原本全力支持新黨立場已經有了動搖,至少覺得做得太過火了一點。但他更為明確的告訴了呂大防,如果不能支持開邊河湟、攻取西夏的國是,那他韓岡也絕不會站到舊黨一邊。
這其實也是王韶秉持的觀點,誰支持他立功,他就站在誰的一邊。
呂大防有些失望,他看得出來,韓岡說得是真心話。而且他更能看得出來,眼前的這位年輕人的想法,不會輕易的更改。
河湟開邊的成功,讓始終支持他的新黨更加受到天子的讚許,也必然能讓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穩固,當幾天後,捷報送進崇政殿的時候,市易法必然會被推行下去。
‘一戰誤國啊……’呂大防暗歎著,放棄了說服韓岡的想法。
也就在三日後,就在五月初十,露布飛捷的信使奔進了東京城中,在原本就已經風急浪高的朝局中,掀起了更大的狂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