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正雖然不是什麼賢才智士,在經略司中連打醬油的事都不會讓他做。但他畢竟在步步險關的宮廷中混跡多年,又在熙河經略司中,與韓岡等人朝夕相處。韓岡隱藏在方才一番話中的用意,他甚至比沈括還要早一步聽了出來。
這是在為應對京中的消息提前做準備?
難道真的打算頂回聖旨不成?
王中正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過於年輕的麵龐,‘你可不是郭逵啊!’
在王中正的眼中看到了疑惑與震驚,韓岡微微直了一下腰,‘但我是文官!’
韓岡知道王中正想要什麼,也知道王中正懼怕什麼。在目前的形勢下,韓岡可以確定,直到王韶那邊最後的結果出來之前,就算自己要頂回聖旨,也不會觸碰到王中正的底線——隻要不是要讓王中正本人出頭,他肯定會樂意站在一邊看著,順便祈禱王韶能安然歸來——隻要還能維持眼下的局麵,韓岡隻要給王中正一個希望,他就會堅持下去。
至於沈括,韓岡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但在河湟根基不穩的沈括,韓岡一點也不懼怕。就連蔡延慶都拿區區一個王厚沒有辦法,自己要讓這位名震千古的大科學家無所用事,也一樣不費吹灰之力。
苗授那邊韓岡不擔心,彆看他與自己關係不睦,前些天還因為香子城下的戰事,暗地裡有了紛爭。但同在熙河經略司中,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保護現有戰果的前提下,他們的利益關係是相通的。
前兩日韓岡不回來,那是因為還不能確定西賊到底有沒有斷糧。但現在他已經有了底氣,更是與王存聯絡上了,進一步確認了王存和堡中守軍堅守臨洮堡的意誌。
既然韓岡確認了河州和臨洮堡都不會有問題,他自然可以安心的坐在狄道城中,準備著與朝中使節周旋。
七八日的時間一晃而過。
隴西那邊送來的家書上,都說他父親韓千六已經開始主持鞏州麥田的收割工作。隻要接下來的半個月不下大雨,今天的豐厚就可以確定了。而懷孕的周南和嚴素心都安好,都沒有什麼意外,讓他放心,照顧好自己。另外還有幾套夏天的衣服。棉布縫製的衣衫針腳細密,縫得十分的貼身。
在家書中,還有李信的消息。熙河路與秦鳳路分家後,不可能再及時收到秦鳳路的情報。但通過私人信件,卻一樣可以得到。西夏軍的前鋒十天前已經抵達了好水川。張守約此時正在後方的水洛城坐鎮,李信則是受命去了德順軍治所籠竿城。
看到將軍中布置泄露無遺的家信,韓岡苦笑之餘,也希望李信能安然無恙,並能在此役中立功受賞。
今天韓岡的心情,不免有些緊張。當然不是為了李信,而是李憲。
比家信還要早一天送到手上,王厚傳來的消息也抵達了狄道城。在東京城來的宣詔使臣在隴西休息一晚的時候,王厚派出了快馬,連夜將這條情報送到了韓岡手裡。
“李憲……”
韓岡當然知道這一位大貂璫,也曾經見過他。李憲可是王中正的老對頭了,為了爭奪監軍熙河的職位,據說兩邊使了不少陰招。但最後,還是靠著運氣混了個宮中知兵第一的王中正給贏了。
來的是王中正的對手,韓岡的應對卻是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一切如常。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四更天就上路,隻用了一天的時間,在暮色將將籠罩大地的時候,李憲一行抵達了狄道城。
從明麵上說,李憲此行沒有事先通知,韓岡應該是不知道的。但到了衙門時,出迎的韓岡卻是很自然的模樣,將李憲迎進了官廳中。
在大廳中站定,閒雜人等都在韓岡事前的命令下避讓了出去,隻有韓岡、沈括和王中正焚起香案,叩拜接旨。
因為一口氣趕了幾千裡路的緣故,李憲比韓岡上次見麵時要瘦了不少。而他身後,背著敕令的小黃門皮膚黝黑,看起來不像個宦官,倒像個武夫。見到李憲伸手過來,他連忙把包裹打開,恭恭敬敬的將包裹中的一卷詔書遞到了李憲手中。
“不是在庭中……”
身後低低的傳來沈括狐疑的聲音。韓岡心頭一鬆,果然,不僅僅是自己在這麼想。
‘宣詔’中的一個宣,有著公開、公布的意思。詔書中的內容,絲毫瞞不得人。但韓岡在官廳中接旨,甚至提前將閒雜人等都趕出去的做法,李憲卻竟然默認了。以他身為內侍的身份,沒有秉持上命,或是明了天子的真實心意,一般來說是不敢如此妄為的。
而且退軍的命令,直接讓急腳遞送來其實會更快。選擇了讓李憲帶人來,肯定是帶著體量軍事的責任。既然如此,當然就是有得商量,或者說,扯皮了!
精神一震,希望李憲自重一點,不要插手軍務。不過有王中正應當會設法牽製他,
李憲念著詔書。
韓岡越聽越是輕鬆,裡麵的話語雖是命他從河州撤軍,卻不無餘地。有羅兀城為前車之鑒,趙頊肯定會猶豫三分,詔書中並不將話說死,也是情理中事。
而且這份詔書指名道姓的發給他韓岡,沒有讓其他官員來壓製自己,而是相信了他的能力。不然就是讓蔡延慶來暫代熙河經略一職,都是個大麻煩。
聽著李憲抑揚頓挫,用著唱歌一般的腔調將詔書念出,韓岡能想象得到背後沈括臉上的狐疑。
明著下令讓韓岡退軍,但實際上卻是進一步確認韓岡的指揮之權。他完全可以憑借被天子承認的權力,而把退軍的命令頂回去——隻要韓岡能承受失敗後的結果。
真是個好皇帝啊……趙頊首鼠兩端的態度,讓韓岡冷笑不已。
畢竟不是開國之君,換做是趙匡胤等明君,肯定是有個明確而不容拒絕的說法。不論是退軍,還是堅持下去,都不會把選擇之權交道臣子的手中。
天子詔令的權威性才是要他們維持的關鍵,而不會像趙頊這般猶豫不定,讓臣子為他來做決定。
算了,他本來就沒有對京中的命令報太大的信心。
雙手接下詔令,請沈括代為接待李憲,韓岡托著詔書轉身出了官廳。被驅趕在院外的將校和官吏們湧了上來,有人出頭緊張的問著:“機宜,天子可是要退兵?”
“退兵,誰說的?”韓岡朗聲說著,“天子心憂河湟之事,下詔體問而已,怎麼會讓我們退軍?鍥而不舍,金石可鏤。最後的勝利就在眼前,如何能夠放棄?!”
韓岡的聲音其實能夠傳進廳中,而李憲竟然沒有跟出來,任憑韓岡大放闕詞。
‘真是聰明!真夠識趣!’
但李憲的識趣也到此為止,等到韓岡安撫過軍心,他傳達著天子的口諭,開始質問著韓岡為什麼頓兵不前,至今未能將臨洮堡解圍。
因為是口諭,韓岡也不得不站在李憲的麵前,“請都知上覆天子,西賊狡詐,在外多有埋伏,都監景思立亦是因為妄自出戰而全軍覆亡。韓岡承蒙天子不棄,授以重任。自是以前車為鑒,不會妄自跳入賊人陷阱,而是將計就計,反其道而行之。還請都知放心,眼下賊人在臨洮堡下進退兩難,糧草快要斷絕,到時候,就是官軍機會了。”
“為何不征發鄉兵?”
“圍困臨洮的西賊隻是癬癩之疾,若是貿然征發鄉兵,惹得路中人心惶惶,才是大患。”
“王韶可有消息。”
“尚無噩耗。”
李憲與韓岡一問一答的對話。他代替天子的詢問,韓岡都是儘量圓滑的回覆了過去。到最後,李憲都不得不佩服起韓岡,滑不留手的答複,讓人挑不出刺來。心頭一陣不舒服,眯起眼,突然問著:“聽韓機宜的口氣,看來是不想奉召退兵了?”
“全勝在即,眼下絕不可退軍。天子幾年的顧盼,為臣者豈能辜負。千萬人多年的心血,也不能付諸於流水。妄改天子詔令之罪,韓岡願以身家性命相贖,雖死無憾!”
韓岡語氣平靜,仿佛根本不把關係到身家性命的事放在心上。
“……希望韓岡你能擔得待起。”李憲冷言冷語了一句,起身離開,回韓岡安排給他的住處。
李憲走了,王中正走了上來,低聲對著韓岡道:“很有可能有第二道詔令,天子更改心意,是常有之事。”
“唉……希望王經略能快一點回來。”
在王中正看來,韓岡的做法是賭在了王韶的身上。一切都要看王韶那裡的結果,如果王韶敗了,河州之事就無法再挽回。而韓岡本人,也將落得悲慘的境地。
但韓岡不是這麼看。
‘隻要河州平定,隻要守著露骨山口,隻要臨洮堡的西賊撤離,就算王經略不能回來,熙河照樣是一片樂土。’
但他沒有說出來,這未免太過沒有人情味了,也不符合他的形象。
他信心十足的微笑著,“先將臨洮堡外的西賊解決,下麵就安心的等著王經略的捷報傳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