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幾十名巨人盤踞在河州城的城門前,一高一低的撐著修長的雙臂。時不時的便會甩出後臂,將裹著碎石的繩袋投擲出去。
繩袋重重地撞擊到地麵,袋中的碎石四散而開,彈雨飛濺,不幸處在落點附近的人和馬,無不落得頭破血流、骨斷筋傷。吐蕃騎兵已經吃夠了霹靂砲的苦,都遠遠的避開了砲車的攻擊範圍。
一部宋軍就駐屯在河州城的城頭上,姚兕一身明光鎧,扶著腰刀,站在他的將旗下。身後的城市中猶升騰著縷縷黑煙,在夜色中已經模糊難辨,隻有空氣中彌漫的一股焦味,提醒人們,這裡剛剛經過了一場猛烈的祝融之災。
午後時分,在催毀了河州城的城門後,景思立麾下大將王存,第一個率軍衝入了城中。經過了幾次反複拉鋸之後,更善於城市作戰的宋軍,逐出了城中的守軍,如願以償地攻下了河州城。
但撤出城中的吐蕃人出人意料的縱火焚城,轉眼之間,城中不多的建築便都籠罩在熊熊烈焰之下。河州城中的居民早就在城門被破壞之後從西門撤離了城中。木征下起令來,雖有幾絲心結,也沒有太多的顧忌。
但對於宋軍來說,一座被焚毀的城市,要收拾起來已經很是麻煩,如果是在敵軍隨時可能反撲的情況下,更是有可能變成潰敗的主因。
而且一開始就留在城外的兩支吐蕃騎兵,從開戰時起就在反複的試探,衝上前,又很快的退回去。等到木征出城後,更是同心協力,意圖阻斷官軍的退路,隻是在霹靂砲的威脅下才稍稍安定了一點。但留守大營的隊伍,在城中尚有火焰燃燒的時候,就已經派人來急報王韶,木征軍一部正在翻越支流河穀南麵的山丘,意圖從山上攻打大營。
糧囤和後路受到威脅,這樣的情況下,王韶最後便隻能讓姚兕統領涇原軍進駐煙火稍息的城中,堵上各處城門,然後到城頭上休息。至於主力,則是交替掩護著返回河穀中的大營。
“木征士氣未衰!”
“那是因為他們還做著不切實際的美夢。”
“隻要香子城能安然無恙,木征的夢就該醒了,那時他們將不戰自潰。”
木征不會浪費兵力上的優勢,這一點經略司上下早就有所預料。收到香子城的緊急軍報,也並沒有多麼慌張。王韶召集眾將來商議此事,但無論是苗授,還是景思立,都因為順利奪占河州而仍留在興奮之中。把木征對官軍後路的反撲,看作是困獸臨死前的掙紮。
“我們負責解決到河州城這邊的敵人,至於後方自有得力之人去處置。”
“一切早有準備,不必擔心。”
“有韓玉昆在珂諾堡嘛……”
“韓機宜可是最擅鎮守後路,前日他還特地調了去年協防渭源堡的那群人上來。希望他能給我等留口飯吃,彆像去年那樣,一口吞掉大半的斬首功!”
苗履的話,惹起一陣哈哈大笑。笑聲中,王韶滿意聽著帳下諸將信心十足的對話。但他還是保持足夠的冷靜,木征這個死中求活的計劃,所挑選的隊伍必然是精銳中的精銳,很有可能,香子城就會有危險。即便王韶看到香子城的軍報後麵有王舜臣的簽押,也一樣覺得這座距離河州城隻有五十裡的小城堡,有著失陷的可能。但私底下,王韶認為隻要珂諾堡無恙,就算香子城丟了,眾軍軍心不失,照樣能輕易的奪回來。
不過能保住就當保住,王韶點起苗授:“授之,你率本部回援香子城,要穩一點,小心埋伏。”
苗授奉命領軍出陣。
王韶安定下來,有三千人回去已經足夠了,下麵就看看木征還有什麼花樣!
……………………
珂諾堡。
將廣銳軍將校與他們過去的部下重新配備,並沒有耗費太多的時間。一切熟門熟路,就算有些地方和過去對不上號,都能自發的進行調整。
當來自山間的馬蹄聲與夜風同時傳到城頭上的時候,為數千人的廣銳軍也趕到了城門下。劉源之前還在反對韓岡重組廣銳軍,但看到曾經戰鬥和生活的隊伍又出現在麵前的時候,就突然間沉默了下去,調過臉,扶著雉堞望向黑沉沉的城外。
隆隆的蹄聲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奔馳,就像是成百上千的戰鼓,一同敲擊在群山之中。
韓岡先回頭讓廣銳軍就地休息,而後才問著騎兵的專家。“劉源,你聽著賊人有多少騎?”
聽見韓岡的發問,前廣銳軍指揮使便開口回答。但張開口,發出的聲音卻莫名的暗啞。他連忙咳了兩下,才用正常的聲調回道:“聽聲音當在千騎上下。”
韓岡用著自己粗淺的騎兵常識計算著,“從河州繞道珂諾堡,少說也有百裡之遙。奔襲百裡,至少也要一人雙馬,那就是五百人。這未免太少了一點。”
“不,賊軍當是千人。”劉源更正著,“夜襲衝鋒時多帶著一匹馬,會礙手礙腳,不好控製,沒人會這麼做。”
“那他們的戰馬體力還夠?!”韓岡連忙問道。
“一般來說,夜襲出營時,肯定帶了備用的戰馬。但接近目標後,便會換了戰馬,然後將換下來的馬匹藏在一個安全的地——這些賊人的馬群,當是留在十幾二十裡外。”劉源侃侃而談,對騎兵戰術的精熟在言辭間展露無遺,“不過就像機宜說的,戰馬的體力有限,現在他們也已經衝了一陣,該停下來歇一歇了。”
劉源的話剛剛出口,接近到一兩裡外的蹄聲就減弱了許多,隻有之前的一般,又過了片刻,就徹底的安靜了下來。
韓岡方才一直在分辨著傳入耳中的蹄聲的方向,從聲音消失的地方來判斷,那裡是香子城所在的方向。
劉源也在指點著夜色中的略顯模糊的山影,“賊人是分作了兩部分,夾著去香子城的道路。”
“賊人是不想讓我們去援救香子城。”韓岡拍手哈哈笑了兩聲,“幸好田瓊走得快,不然給堵上可就麻煩了。”
“機宜,該怎麼辦?”
“……休息,等天明出戰!他們不敢攻城。”韓岡無意冒險,也自知沒有拿全軍的安危去冒險的權力。
“這……”劉源像是不同意見,猶豫著。
就在這時,又韓岡繼續道,“不過,也不能讓城外的賊人順順當當的降息馬力,得給他們點餘興節目。”
“節目?”劉源不知韓岡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韓岡笑了一笑,便將一道道命令發布出去。
城頭上的守軍大部分撤了下去,隻留著一簇簇火炬,讓三五百人守在城牆頂上以作提防。連一千廣銳軍,也進入城門邊的營帳中休息。
隻有一個指揮的步兵,受命來到南麵的城門處。
……………………
青誼結鬼章拿著一塊乾布,親自擦拭著愛馬身上淋漓的汗水。方才在接近珂諾堡時被發現得太早,不得不提前衝鋒。但眼下已經順利的堵上了通往香子城的去路,除了嘲笑宋人的遲鈍外,就隻剩對幾日後追擊敗退宋人的場麵的幻想。
但在瞥眼間,看著不遠處暗影般的城牆中段,忽然透出了一星火光。
青誼結鬼章頓時停了手,這代表著什麼他很清楚,“宋軍竟然開城了?!”
中開的城門處,十幾名遊騎當先而出,他們一直向前奔行出幾百步,向後打了聲呼哨,然後,一條火龍蜿蜒出門。成百上千點星火組成的光流,離開了城牆的保護。
青誼結鬼章頓時緊張起來,看著宋軍的遊騎漸漸接近,連同他們身後的步兵,一步步的靠近自己所率領的這千名騎兵立足的地方。隻是宋軍步兵離著還有一裡多地,就從行軍時的隊列,轉為一座方陣。
無數星火織成的陣列,比起後方的城池還要氣勢凜然,戰鼓聲在陣中響起,看起來轉頭就要攻上來的模樣。
“這是要準備拚命?”對於宋軍的不智之舉,青誼結鬼章萬分歡迎,一聲令下,千名精銳便嚴陣以待,隨時等待出擊的號角。
但過了小半個時辰後,卻不見宋人前進,隻有鼓聲一直在響著。
青誼結鬼章這時終於明白了,這是宋人的騷擾試探,並沒有作戰的意圖。
被愚弄的憤怒湧上心頭,攻擊的口令已經到了嘴邊,但他竭力給按奈的了下去,‘豈能讓你們如願?!’
“城門是開著的!”身邊有人提醒著年輕的族長。
要是能夠擊敗眼前的宋軍,緊攝在他們之後,趁勢攻入城中,奪取珂諾堡也不是不可能的。那座敞開的城門誘惑力的確很大,猶豫再三,青誼結鬼章咬著牙,攥著韁繩的掌心濕漉漉的,最後卻是什麼話也沒說。
“還以為他會忍不住。”
城頭上,韓岡遺憾的歎了一聲,他已經準備讓人將就睡在城門邊的廣銳軍給叫起來守門了,但想不到還是吐蕃人領軍的將領這麼謹慎。
“讓他們回來吧!換人從西門往山裡去,不用點火,聲音可以大一點。”
“彆讓他們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