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厚給沈括一家安排的住處,是衙門附近的一個小院。形製並不大,但還算乾淨。
沈括進院看過後,感覺還算滿意。這才陪著小心的將一直坐在碧油小車裡的渾家請了出來。
續弦張氏,是他恩主張芻的女兒。治平四年【1067年】發妻葉氏病逝。兩年後,也就是熙寧二年,曾經是沈括上司的張芻將女兒嫁給了他。才二十歲,嫁給沈括也隻有三年。老夫少妻,又是年輕貌美,沈括對張氏可是千依百順。
張氏蹙著眉頭,在院中轉了一圈,卻是一言不發,走進了正房中。
一直跟在後麵的沈括稍稍鬆了口氣,雖然看著不滿意,可至少張氏沒有反對住進這件院子。不然就讓他在這裡難做人了。
過了一陣,張氏的貼身小婢出來,卻對沈括道:“夫人說累了,要先歇一歇。請官人自去處置正事,不必掛念家裡。”
沈括連連點頭,“我這就去衙門裡。”
安頓下張氏,沈括便匆匆趕往州衙,接手隨軍轉運的工作。
沈括聽說過韓岡的名號。對於韓岡這個每多發明的年輕人,沈括的興趣很濃。先通過透析砲車的原理,進而發明霹靂砲這樣的軍國利器,這一點,沈括也是有些佩服的。還有軍棋、沙盤等物,才三兩年的功夫,已經遍及天下。不拘於經傳文字,想來也算是同道中人了。
韓岡親筆所寫的兵站製度的文稿拿在手中,隨意翻了一翻。一點也不像是二十歲的年輕人能寫得出來的。聽說剛入官時,就已經寫過一部有關療養院的製度,連王相公都讚不絕口。不能以年齡輕忽視之。
但沈括可不會全盤照著韓岡的規劃而來,雖然這一套製度看著完備,可也並不是沒有改動的餘地。
不加以更動一二,另有開創,如何能顯出他的手段?!
“來人!”沈括指派起手下地胥吏,“速將帳冊都搬來!”
……………………
韓岡抵達最前線的工地時,景思立已經率部把營盤當道紮好。
就在秦鳳軍營地的後方一裡處,兩千餘名民伕正在一片周長約六百餘步的工地上忙碌著。
這座寨堡被王韶命名為臨洮,也就是將狄道城的舊名,移花接木到這座位於洮水河穀北方前沿的寨堡上。
修築臨洮堡,是為了抵禦北方來敵。而在臨洮堡後方十五裡的河川交彙處,另有一座兼做兵站的寨子正在修建中——熙河經略司登記的名字是結河堡,以流經堡側,彙入洮水的結河川而得名。
兩座城寨一立,通往香子城和珂諾堡的河穀道的安全就得到了保證。而且大宋對洮水河穀的控製,也隨之向北——也即是下遊——推進了四十裡。
一隊隊民伕喊著號子,夯築、挖掘,在工地上忙忙碌碌。行動間有條不紊,卻僅僅指揮者得力之故。被征發起來的民伕,基本上都有修築工事的經驗,宋人在關西修築堡壘的工程從來都沒有停過,哪一家的壯丁隔個兩三年,就會有一次夯土挖坑的活攤到頭上。
這跟後世許多出身農村的建築工人相似,農忙時在家務農,閒時就會出來做工——當然還是有區彆,一個是拿錢的,一個則是白工。
臨洮堡工程進度很快。
護翼堡外的壕溝已初具規模,而矩形的城牆也已經打好了地基。春天的營壘修築工程,比冬天要輕鬆許多。單是取土一項,就能省下不少人工。凍得如同鋼鐵一般的土地,不知弄傷多少民伕的雙手,而換作是解凍後的大地,輕輕鬆鬆就能將地裡的黃土給鏟起。
韓岡巡視過營地,又抬頭看了看兩側的山頭高地。那裡有幾個原木搭起的高台,是最簡單的哨口,用來監視是否有敵軍來襲。等到臨洮堡完工之後,就會將那幾處高台改用黃土夯築起來,作為烽堠使用。
從工程進度方麵來看,景思立做得還不壞。並沒有之前王韶、韓岡擔心他會因為心懷芥蒂,而對於營造修築上的工作不加關心的情況出現。
景思立聽說韓岡到了,很快便趕了過來。略敘寒溫,韓岡遂問起最新的情況。
“發現了蕃人遊騎的蹤跡?”韓岡聽了幾句,就立刻問道,“都監可知是哪一部的蕃騎?”
“派出去的哨探也隻是遠遠的看到了。”景思立有些惋惜的說著:“沒能捉個活口來,弄不清是哪一部的。”
韓岡略感失望,蘭州禹臧家、乃至他們背後西夏的反應是重中之重,不能確認,就不能合理有效的應對。但在景思立麵前,他也不便將心中的想法說出來,省得景思立會認為自己是在抱怨。
“就當作是禹臧家的人吧,”韓岡輕笑道,“熙州北方,也隻有他們才會不厭其煩的來窺伺我官軍。”
景思立哈哈笑了兩聲,“包約也是這麼說的。”
“包約他人呢?”韓岡問著。
按說包約這位青唐部的二當家,應該正帶著他的族人在此處與北方的禹臧家對峙中。怎麼隻有景思立過來,他卻不到?
“左近又有一家蕃部不穩,今天早上他就率軍趕過去了。”
韓岡聞言,搖頭失笑:“什麼不穩!就是壓榨得過了頭,熙州北方的蕃部被他這群青唐部的人禍害慘了。”
“包約做的事,禹臧花麻也在做,而且做得更過火。”景思立冷笑著,“這群蕃人,就該好好的磨上一磨。”
“現在沒時間教訓他,等收拾完木征,肯定要讓包約他收斂一點。……正好可以讓這一帶的蕃部歸心我大宋。”
以夷製夷,然後居中調解,並保證各方勢力可以互相製衡,這都是漢人千年來用得不能再熟的伎倆。景思立也不以為怪,早就知道的事,沒有熙河經略司的縱容,包約何來這個膽子?
“王經略什麼時候開始攻打河州?”景思立將包約的事丟到了一邊,問著韓岡。
“必須等臨洮堡和後方的結河堡都完工,糧道穩定下來,才好一鼓作氣的繼續前進。”
韓岡指了指這一側的工地,“臨洮堡的修築進度,在下方才看過了,大約還要半個月的時間就能完工。一旦臨洮堡完工,都監你就可以去珂諾堡與王經略他們彙合了。”
“怎麼,不讓我在這裡守著禹臧家的人?”景思立語帶嘲諷的冷笑起來。王韶的心思他怎麼看不出來,被發遣到這裡來守備,一心想建立功業的景思立早就忍得一肚子的鬱悶。
韓岡略低了低頭,並不與景思立爭辯:“王經略打算在河州城決戰,少不了都監的助力。”
前麵王韶指揮熙河軍先聲奪人,通過攻奪珂諾堡,占據了戰略優勢。等穩定了後方的運輸線,下麵就要全力攻往河州城。要應對木征的人馬,以及董氈可能派來的援軍,光是王韶手上的幾千熙河軍肯定是不敷使用,少不得要把秦鳳、涇原兩路的援軍提上去。
比起涇原軍來,秦鳳軍王韶看著還是親近一些,好歹他也曾是秦鳳經略安撫司的機宜文字,做了好幾年的事。而且韓岡在秦鳳軍中的人緣,也不是等閒可比。所以景思立手上的兵,王韶肯定要用上,不會一直放在後麵吃灰。反倒是姚兕姚麟的人,要分派的去處很多,反而無法集合起來使用。
“不過還要提防禹臧花麻。不論是前年的渭源之役、還是去年的臨洮之戰,盤踞在蘭州的這個吐蕃族的叛逆,都有出兵相助。今次肯定也少不了要插上一腳。”
韓岡正說著,幾聲尖利的號角從山頭上的高台傳來,急促中帶著一絲惶急。很快,一直派在前麵的斥候也狂奔而回,越過前方的營壘,在景思立的麵前跳下馬,急聲稟報道:“都監、機宜,北麵有一軍來襲。都是騎兵,看聲勢當在三千上下。”
景思立看看韓岡。現在的熙州北部,能派出三千騎兵的勢力,隻有禹臧一家。就算是橫行霸道的包約,要守著的地方太多,也隻能帶出兩千不到的騎兵。
韓岡無奈的搖搖頭,這還真不能算是他的烏鴉嘴,“該來的總歸會來。”
煙塵漫天,隨著震天撼地的蹄聲席卷而來。
韓岡和景思立已經趕回到前方的營寨中。近萬大軍在跨河而立的營中嚴陣以待。
有大軍駐屯的營寨在前麵守著,一條柵欄更是將整條洮水穀地攔腰截斷,後麵的工地依然照常開工——就是不知道他們的效率還能剩下多少。
千軍萬馬奔騰而至,氣焰衝天。這一軍蕃騎一直衝到秦鳳軍的營寨外,隔著百來步,方才停了下來。
“兩千。”
韓岡也算是上過幾次戰場,但如景思立這般一眼就能數出敵軍多寡的本事他還沒能練出來。而景思立這等老將的另一樁本事,也是韓岡望塵莫及,
“看不出賊人的戰意。多半不會打,隻是來騷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