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古錢,韓岡在前生,隻會想起圓形方孔、黃燦燦的銅錢。
但黃銅錢,主要出自於明代之後。在宋代,青銅錢才是主流。而且因為如今銅料稀少,鐵錢在市麵上也是大行其道。比如缺銅的川中,外路的銅錢內運不易,便是隻通行鐵錢,與外界隔絕了幣製。朝廷為了能攫取四川錢息之利,甚至規定了運銅錢進川都是犯法之舉。
——也因此,蜀地才率先有了交子這種紙幣的出現。鐵錢實在太重,而且銅錢和鐵錢的交換比通常是一比三到一比五之間。同樣購買一件商品,用銅錢和用鐵錢,能相差五六倍的重量。蜀中商人為了能便於攜帶錢鈔,才會開始使用交子來代替鐵錢。
而陝西,因為跟川中接壤,同時又是耗費錢稅的大戶,銅錢不敷使用,也便算是半個鐵錢區。如今是銅錢鐵錢同時通行,許多時候,還是以鐵錢為主。
當年在元昊起兵叛亂的時候,為了補充軍費,陝西甚至還發行了當十大錢。不過因為這擺明了是在剝削民財,隻比鐵質小平錢重不了多少的當十大錢,當然在市麵無人使用,反倒引來許多偽造當十大錢,這自是讓當十大錢更難通行於世。
有鑒於此,朝廷便不得不下令將之貶值,先轉為當三大錢,見仍是無法流通,又不得不轉為當二大錢。至此大錢回歸本值,用小平錢改鑄也失去了足夠的利潤,方才開始流通。
相對於後方能提供的刀槍劍戟,緣邊安撫司更渴求足夠的錢糧補充,尤其是能在當地直接出產,而不是因為後方的轉運而消耗大半——這種期盼,朝廷和天子都是一般。要不然,屯田和市易就不會這麼受到看重。韓岡的父親韓千六也不會因為屯田有功,而得到了贈官。
高遵裕想得明白,若河湟之地真的有了錢監,這對平戎一事有著難以估量的幫助。
隻是如果將緣邊安撫司的關注焦點放到岷州,這就意味著戰略方向的暫時轉移。
要分兵攻打岷州,並且還要在州中設立錢監,那就意味著道路、寨堡、駐軍、礦場、工坊等一係列需要耗費大量錢糧的先期投入,以及配屬的工匠、礦工和軍隊,都要消耗大量的資源。而且就算能滿足這一係列的條件,等到正式出產鐵錢,多半就要一兩年後了。
這就有些太過耽擱時間了,還不如用著後方送來的錢糧,解決河州木征,進而懾服後麵的董氈,順便再將禹臧花麻的爪子給剁了去。
高遵裕方才聽了韓岡和王韶的話,一下激動得有些頭暈,但現在冷靜下來,心中默算著:“鐵錢大錢一貫十五斤,小錢一貫十二斤。如果以百萬斤生鐵計算,即便不連火耗,岷州一年也隻能出產七八萬貫鐵錢。相當於兩萬貫左右的銅錢。這是不是少了點?”
韓岡嗯了一聲,點了點頭,“百萬斤的年產量這隻是預計而已,實際如何,下官並不能太確定。有可能多,有可能少……可終究還是一項財源。說不定運氣好的時候,一年三五十萬貫也有可能。”
高遵裕先是有些發楞,可當他看著韓岡臉上浮淺的笑容,一下明白過來,“……這是說給朝廷聽的?!”
韓岡笑著不答,王韶卻沒什麼忌諱,道:“如果朝廷聽說在岷州設立錢監,一年能產四五十萬貫鐵錢,天子豈有不樂之理。而我們便可以有足夠的理由,向朝廷申請更多的錢糧,朝堂上反對聲應該也會小上許多。”
畫上一塊漂亮的大餅,而讓人追加投資。這樣的做法,後世很常見,已經近乎於騙術。但偏偏很是管用,隻要描繪的藍圖足夠吸引人,那就能成功騙取更多的投資。
這個時代也是一般常見,比如王韶的平戎策,比如種諤的橫山攻略,哪一樁不是向天子畫出了一個美麗的未來。王安石的新法,也何嘗不是先給趙頊看到了讓他心動的前景,才得到了他的鼎力支持。
至於最後的結果如何,並不是現在苦於錢糧不足的緣邊安撫司需要擔心的——趙頊就算想給河湟下撥更多的補給,也得征求三司和秦鳳轉運司的意見,如果兩邊反對,就算內庫都不一定能動得了。韓岡和王韶這是給趙頊和政事堂一個充分的理由,加大對河湟的投資——隻要日後真的有鐵錢產出,少上一點都沒關係,或是用戰功來代替,如果能順利的解決河州木征,岷州的事更不會有人提了。
“玉昆,怎麼想起了這個主意?”王韶笑著問韓岡。
“早上正好看了一下帳冊,當真花錢如流水,滿篇紅字看得觸目驚心。恰巧又從瞎吳叱的一個親信那裡聽說了此事,在瞎吳叱把岷州讓給結吳延征前,他正管岷州的鐵器。”
韓岡的話正好是王韶方才說過了,王韶跟高遵裕對視一眼,搖頭而笑,道:“倒是個會效順朝廷的人。這也算是個功勞,到時給他報上去就是。”
“下官轉頭就把他的姓名年甲要過來。”
高遵裕忽又問道:“木征在洮水對麵幾裡的地方也在增修一座寨堡,玉昆你過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
“下官是從東麵來……怎麼可能看到。”韓岡攤了攤手,又奇怪的問道:“木征是怎麼想的?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誰說不是!”高遵裕心有戚戚焉,“五六具霹靂砲齊發,什麼堡子破不了?”
“安撫是準備占下那座寨堡?”
“攻下好說,就是派兵駐守麻煩。現今光是守住臨洮就至少要有五千兵馬,哪有多餘的兵力。”王韶插話進來,一筆一筆的算著,“為了守住臨洮城,城中就要駐紮進三千兵馬,才能算安穩。慶平堡和野人關——現在改名做通穀堡了——這兩座兵站,扼守著臨洮向東聯通渭源的要道,得保證各有一個滿編的馬軍指揮。還沒修築的南關堡、北關堡,是臨洮南北門戶,同樣要保證各有一個指揮的兵力。
單是這幾處,就要五千兵馬。如果再去控製,以那裡與洮水的距離,不放上一千兵,怎麼都不能讓人安心。還不如在臨洮城對麵,直接貼著洮水西岸設堡,隻要兩百人就足夠了。”
高遵裕方才沒跟王韶商量好,聽著就有些皺眉,“難道就放著不成?”
“下官也是覺得還是拔掉得好。等臨洮城完工後,正好洮水凍透,那時就直接殺過去。木征就算有多少盤算怕也是沒有辦法了。”韓岡笑道:“不管木征他們在想些什麼,剩下的就讓包約【瞎藥】自己去處理。殺也好、搶也好,都是青唐部的事。為了這片地,相信他會拚命。”
緣邊安撫司從一開始就沒有分兵控製整個武勝軍蕃部的意圖,而是將這裡的蕃部都轉交給包約管理。隻看宋軍如何修築臨洮周邊的寨堡群,就知道王韶他們的心思,就僅僅是放在保住臨洮城和洮水的控製權上。
為了明天夏收前後攻取河州的行動,要事先在臨洮積存糧秣軍資。之後就是向西攻打河州,隻要保住臨洮這一小段的穩定,守住征戰大軍的後路,武勝北部靠著蘭州的那一片地盤,就讓包約跟禹臧花麻爭奪去。
“那到底要不要打岷州?”高遵裕轉過頭來,又問起岷州的事。
“下官覺得,此時正好結吳延征敗亡,瞎吳叱又在我們手中,攻取岷州不須太大氣力。甚至隻要留著鐵礦,好用來設立錢監,其他地方,都可以暫時不加理會。”
“玉昆你的意思是先占著再說?”
“也省得河州的木征,派兵從岷州繞道,來騷擾渭源或是武勝軍南部。”
其實韓岡現在有個想法,為什麼一定要攻取河州?
眼下西夏受挫嚴重,短時間內沒有重啟戰端的能力,若是能在這段時間中,乘隙攻取蘭州,對宋夏兩國之間的戰略形勢,能有更進一步的改善。
若是能與木征暗中達成協議,以攻打河州為幌子,把明年的戰略目標改為北上攻取蘭州,應該能打禹臧花麻一個措手不及。
仔細想想,這個方案很有可能會實現,禹臧花麻根本支持不住官軍和木征的同時進攻。隻是接下來就要麵對西夏人的反撲的,木征甚至董氈會不會在身後插上一刀,韓岡都沒把握。
韓岡搖頭失笑。
如果能控製河州,大宋在河湟勢力穩固,加上屯田市易,即便是攻打蘭州受挫,也不會損傷根基。但若是換成是冒險失敗,整個河湟大局,都會像橫山攻略一般,十年八年都緩不過氣來。
何況王韶是靠平戎策上台,突然間改變策略,這不是讓他難看嗎?
他又搖了搖頭,冒進還是要不得的。
他在這裡想著,王韶和高遵裕正看著沙盤。
瞎吳叱、結吳延征一死一擒,臨洮城已經即將完工。木征又無意東進,禹臧花麻甚至把精力放在了武勝軍北部,今年冬天的這一場武勝之戰其實已經到了尾聲。
在算得上順利的今次作戰中,如何為明年的決戰做好準備,就是他們現在要考慮到事情了。
誰來守臨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