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蒼蒼。
寒風中,慶平堡的最高處正有一麵旗幟在獵獵飄揚。
這座封鎖了大來穀西口的寨子,吐蕃人給其起的名字官軍中沒人懂其含義,王韶在踏足此處之時,便直接將之改名為慶平——慶賀平定。
攻下慶平堡的功臣苗授父子和王舜臣,都帶著他們的麾下將士在堡中休息。兩千兵馬將這座麵積並不算太小的寨堡,擠得滿滿當當。使得隨之而至的中軍,便不得不駐紮在於堡外。
慶平堡在吐蕃人手裡,是個略大一點的土圍子。儘管守軍因為聽聞宋軍將至,而增加了不少。但在在苗授、王舜臣這等猛將率領的精銳官軍麵前,也不過是從雞蛋殼變成了鴨蛋殼而已。
但慶平堡的位置極為重要,是大來穀的出口,連接武勝和通遠的要道。宋軍攻下此處,代表著王師終於踏上了武勝軍的地界,臨洮已近在眼前。
夜將至,高遵裕和王韶聚於主帳中。
拿著從後方傳來密信,高遵裕哈哈大笑數聲,“文樞密手上真真沒人了,派來的蔡曚都成了笑話。韓玉昆都沒怎麼費氣力,就讓他連站的地方都沒了!”
王韶略顯冷淡的說著,“有趙大觀【趙瞻】殷鑒在前,現在文寬夫【文彥博】還能使喚動幾人?有平叛之功的尚且被晾在一邊,沒有功勞的還能有什麼機會?到我這河湟來,不想方設法地掙軍功,反而聽命於樞府居中阻撓,聰明人又豈會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蠢事?”
自從熙寧二年和三年年初,舊黨鬨過一陣後。其首腦除了一個文彥博,其他都陸續被趕出了朝廷,這兩年其實已經消停了不少。中層官僚中,許多人也便漸漸的轉向了新黨一方。
王安石的變法成果,世人都看在眼裡。不論舊黨如何抨擊,被損害了利益的豪商、宗室們如何抱怨,至少眼下國庫充盈了,在對外戰事上,大宋也是由弱轉強,捷報頻傳。橫山攻略雖然無功而返,可也是非戰之罪,運數不到而已。
眼下在軍政兩方麵,都是新黨正得意的時候。除了幾個愣頭青以外,誰還會在正得天子關注的河湟之事上,
“隻是蔡曚未免太蠢了點啊,”
“他並不蠢,隻是遇上了韓玉昆罷了。玉昆在通遠恩信深重,人望亦高。城鄉內外奔走聽命,亦不足為怪。豈是他官可比?”王韶說,“這世上有膽子頂撞朝官的選人有幾人?有能耐讓一城上下令行禁止的軍判又有幾人?蔡曚輸得不冤。換作不是玉昆,而是彆人,他早就得逞了。”
換作是一般的官員爭權,衙中胥吏都是站到一邊看熱鬨,誰會攪和進那趟渾水裡去?嫌命長了不是?給風尾掃到,就是有家破人亡之虞。哪像韓岡,一句話就讓胥吏們與蔡曚劃清界限。
“也幸虧有韓玉昆坐鎮隴西,不然我們怎麼能走得這麼放心。”高遵裕又哈哈大笑了兩聲,在他看來,王韶兩年前的舉薦,實在是撿了大便宜,“蔡曚就是不知道這一點,才做了如此蠢事。”
苗授就在旁邊聽著,韓岡是怎麼踩著一路轉運判官的蔡曚,他都聽在耳中。聽著聽著,便有些心驚膽顫,“韓玉昆是不是做得過了點?”
“這個時候,就是有點嫌疑都不能放過,何況蔡曚這樣自己跳出來的?身為隨軍轉運,卻不思儘力報國。隻奉權奸之命,直欲陷數萬大軍於死地。韓玉昆做得一點都沒錯!”
王韶身上傳來的陣陣殺氣,甚至比前天他親自壓陣攻打大來穀時,還要重上許多。苗授渾身一陣發寒,不敢再說了。
王韶半點不敢忽視蔡曚的危險,碰上運氣不好的時候,豬都能壞事。
橫山攻略,韓絳怎麼敗的?用錯了一個王文諒而已。慶曆新政,範仲淹因為什麼給趕出朝中的?歐陽修寫出《朋黨論》,明著跟天子說我們要結黨——歐陽修的確才高,但從政治上,他隻會拖累自己人:不論是慶曆新政,還是後來的濮議之爭。
這時忽聞帳外通報,王都知來了。王韶收起了滿身的殺意,換上了一幅笑臉,“快請都知進來。”
王中正從掀開帳簾進來,高遵裕也把蔡曚的事權且放在一邊。王韶都動了殺心,以他的身份下起狠手來,可比韓岡更為暴烈。當韓岡離開隴西後,蔡曚若是敢趁此機會在後方攪風攪雨,王韶縱然因為進士身份殺不得他,好歹也能從他身上剝下一層皮來。
“安撫、鈐轄。”進來後,王中正寒暄了兩句,便開門見山,“官軍已經攻下了慶平堡,不知之後行止如何?”
王韶微微一笑,反問道:“臨洮就在眼前,都知如何還問行止?”
“……啊!”王中正微楞了一下,自嘲的笑了起來,王韶的答案讓心急的他很滿意。但他又道,“不過蕃人狡詐,安撫還是要小心後路為是。”
高遵裕暗道,王中正這純屬廢話,都是老用兵的,後路怎麼可能不提防。
“擔心是肯定擔心的。”王韶對天子近臣保持著禮貌,他指著鋪在桌上的簡易沙盤,為王中正解說起來,“瞎吳叱最大的可能就是堅守臨洮,然後等待木征的援軍。而且少不得會抄截官軍的後路。不過臨洮離臨洮隻有一百三十餘裡,除去鳥鼠山,更是隻剩百裡。這麼一點距離。沒有大軍輾轉騰挪的餘地。就算吐蕃人來抄截後路糧道,也隻能派出小隊人馬。人數稍眾,必為我耳目所偵緝。而且還有青唐、納芝兩部的蕃騎,他們也會為官軍打探消息。”
“尤其是包約【瞎藥】。按照事先的約定,官軍一旦奪下武勝軍,這裡的蕃部,都會交由他來統領。由不得他不賣力……包順【俞龍珂】則是會接手包約留下的地盤,而張香兒那裡也會有回報。所以今次攻城將是由官軍打頭陣,但阻援的先鋒,便是青唐、納芝兩部三家。木征在南麵的岷州還有一個弟弟,一旦武勝軍被攻占,其與河州的聯係便會被阻斷,他想必也會出兵援救瞎吳叱。”
王韶和高遵裕的回答,讓王中正放下心來。他笑道:“那下一步就該去臨洮了。”
“不!”王韶搖了搖頭,指著沙盤:“臨洮城前麵二十裡,還有一道野人關。不過野人關雖說是關,但也僅是在略顯狹促的一處穀地處修的小寨子,隻有一道柵欄而已,並不難攻克。”
王中正低頭看著沙盤,又問:“那出兵攻打野人關是在明日還是後日?”
“何須等明日?!”高遵裕口氣豪勇無比“如今軍中士氣正旺,主力又已修整了一天。隻待一聲令下,即刻便能出發。”
王中正猛抬頭,驚問道,“今夜就出兵?!”
“斥候已經都派出去了,青唐和納芝臨占兩部的蕃騎都在監視著沿途的要點。隻需急行半夜,日出時便可趕到野人關,正好打吐蕃人一個措手不及!”高遵裕隔著帳幕,遙指著天頂滿月,“今日月色正明,正是行軍的好日子!”
……………………
“怎麼禹臧家的援軍還沒來?!”
瞎吳叱憤怒的把手上的酒杯砸到了親信的臉上。跪在地上的親信臉上被砸出了一個血口子,湧出的鮮血汙了臉龐。可還是能看得出,他正是前日去蘭州求援的使節。他把好消息帶回了武勝軍,可到了現在,這個好消息依然沒有被驗證的跡象。
帳外突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瞎吳叱和他的親信立刻用期盼的眼光望著帳門。
一名士兵搖搖晃晃的衝進來,混忘記了禮節。喘著氣,說出了與瞎吳叱的期待完全相反的噩耗:“……野……野……野人關被攻破了!”
“什麼?!”瞎吳叱一聲慘叫。
揪著從野人關趕回來的信使的脖梗子,瞎吳叱咬著牙從他嘴巴裡逼問出宋人的情報。在失去了最前沿的寨堡後,他依然還認為會有兩三天的時間讓他等待援軍,誰想到宋人竟然會這麼快,而且竟是夜襲。
怎麼辦……怎麼辦?
是退還是守?
瞎吳叱團團轉著,隻又過一個多時辰,他再一次驚聲叫起:
“宋人的斥候已經到了城外了?!”他搖搖晃晃,差點都要昏倒。
被親信扶著,瞎吳叱在城頭上看著十幾騎宋軍在城下耀武揚威,從城下射來的一箭甚至差點紮中了他的耳朵。
瞎吳叱如同一隻兔子一樣跳起,“退……快退過洮水去!”
……………………
高遵裕親率千騎夜襲野人關。至關口時,關中蕃軍猶在睡夢中,猝不及防,關隘一鼓而破。緊隨而來的主力並沒有在野人關多加停留,越過關隘,直奔臨洮城而去。在數千大軍的威逼下,瞎吳叱狼狽而逃,匆匆退過了洮河西岸,而將臨洮城拱手讓出。今次出征,竟然不費吹灰之力,便已經把最終的目標奪占。
當韓岡抵達渭源堡的時候,正聽著歡呼聲衝霄而起,聲浪洶洶,幾乎要把鎖住渭水源頭的這處寨堡給掀翻掉:
“王師攻下了臨洮城!”
“王師攻下了臨洮城!”
眾軍的興奮之中,韓岡卻在低聲細語,用著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著,‘不要又是一個羅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