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過了茶,從沉思中驚醒過來。韓岡從袖口中抽一封信。這是遊師雄托人寄來的私信,今天才送到手上,還沒來及看,就被王韶找了過去。然後聽說酒場出事,又往那裡去教訓幾個偷酒的賊人,一直拖到現在。
韓岡打開來看了一編,也沒什麼特彆的。尋常的問好,說些學術上的話題,還有最近幾件得意的趣事,順便的,也談及了眼下的關中局勢。
自從韓岡在麥收時節,離開陝西宣撫司返回通遠,到現在已經三個月了。在這段時間中,朝廷在關西地區的戰略轉移的態勢已經非常明顯。
陝西轉運司一分為二自然是最為明顯的實證,但鄜延路和環慶路的平靜死寂,也證明了橫山南北雙方,都在早前的會戰中傷到了元氣。
儘管凜冬將至,早已到了一年一度的防秋時節,但今年西夏那邊不需要太多擔心,梁乙埋剛剛解決了幾家豪族,雖是穩定了權位,但不得不窩在興慶府老巢裡舔舐.著傷口。
而鄜延路一線的橫山蕃部,無論南麓北麓,皆在此前的大戰中全數殘破。南麓蕃部先是宋軍大掠過一遍,接下來又給黨項人搶走了幾乎所有的存糧。而北麓的蕃部儘管宋人沒去叨擾,可他們效忠的主子也照樣把他們搶了個乾乾淨淨。
沒了牛,沒了羊,在開春時短了照料的麥田隻有往年一半的收成,靠著這麼一點糧食,連年節都熬不到。擺在一眾蕃部麵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求援,一條是搶掠。
搶劫對橫山蕃部來說,已是習慣成自然。每年跟著黨項人一起南侵,在富庶的漢人身上分上一杯羹,早就是從祖輩傳下來的慣例。今年黨項人沒來,橫山蕃部無人領頭,聚不起大隊,小股盜匪便是層出不窮。
隻是新任的延州知州、鄜延路經略使趙禼,以及兵馬副總管燕達都不是好招惹的,層層布控,以新組建的保甲為核心,配以精兵強將,將一股股盜賊儘數誅除。鄜延路這段時間沒有一次大戰,但零零碎碎的斬首,竟然達到了一千四五百之多。千方百計,不讓這些強盜搶到半點存糧。按照趙禼向朝廷的報告,隻要形勢如此發展下去,今冬過後,橫山蕃部的人口少說也要減少兩成。
也不是沒有人選擇歸附,在正常的情況下,朝廷可能會慷慨解囊,拿出常平倉中的存糧來安撫。但眼下,永興軍路轉運司根本擠不出一點存糧,光是白渠灌區的大規模減產,舊年一百四五十萬石的收成,今年卻僅有七十萬石,光是這一項虧空,就讓接手轉運使一職的呂大防焦頭爛額。
藍田呂氏四賢,隻有呂大防不是張載的弟子。但他跟關學一派也十分親密。遊師雄現在正在長安的郭逵麾下任職,而且已經是永興軍路節度判官。這段時間的幾封信中,也提過呂大防幾次。說這位新上任的權永興軍路轉運使,對鄜延路趙禼、燕達的行動多有支持,希望能通過堅壁清野的戰術,把時常騷擾宋境的橫山蕃人多多餓死幾家——即便飽學儒士,也不會傻乎乎的像個東郭先生一樣,把仁心放在豺狼毒蛇身上。
橫山局勢如此,隻論王韶出兵武勝軍的時機,眼下的確是最為合適的。
在黨項人養好傷口之前,穿越大來穀,走到鳥鼠山的另一麵。先行打下臨洮,控製住洮水,向北可以威脅西夏的西南重鎮蘭州,向西則直麵河州。
天色將晚,韓岡將桌上的文字都收拾了,起身離開公廳。
走出門,望著西側,漫天的紅霞奪目刺眼。
薄薄的雲翳被低垂的夕陽染紅,仿佛天幕被人劃開了一道傷口,殷紅的鮮血浸透半幅天空。
韓岡近日多讀武經總要,雲氣占術一篇中有‘赤氣漫血色者,流血之象’等語。
眼下大戰在即,自然少不得刀鋒染血,隻是不知這一‘赤氣漫血色者’,
究竟是大凶,還是大吉?
……………………
殘陽如血。
木征讀過漢人的書,跟絕大多是吐蕃貴族一樣,對漢人的文化心向往之。看到染了一層血色的天際,不由得想起了這個詞。可他再仔細回想,卻也想不出來是在哪本漢人的書上看見過。
但木征也不會像漢人的書生那般吟詩作對,看著漫天的紅光,隻是心驚於這顏色實在不吉利。恐怕也是上天在昭示著很快便是大戰降臨。
念了幾聲佛,收回視線,木征走進帳中。
帳內正中有一人跪著,見到木征進來,便立刻五體投地的將臉貼在地上,等著木征發落。
木征麵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坐下來喝茶,也不搭理他。
這是他弟弟派來的求援使節,幾天下來,已經看得厭了。
領有武勝軍的弟弟瞎吳叱,這段時間以來,一天三封急報,一個信使接著一個信使。說鳥鼠山對麵的古渭——現在已經改名做通遠還是隴西的——已經聚集了十萬宋軍,轉眼就要攻打過來。第一步是武勝軍,下一步,可就是河州了。
瞎吳叱在求救的信中哭訴著,請他念在一母同胞的情分上,還有唇亡齒寒的關係上,拉兄弟一把。
要是真如瞎吳叱所說,宋人真的派來十萬大軍,餓都能餓死他們。如果餓不死,那就是他木征坐下來等死,拚不過的。
實際上,木征猜度著宋軍最多也就是一兩萬之間,再多了,宋人供給不起——鳥鼠山中的大來穀並不是多好走。
可是莫說一兩萬,就是七八千就已經很讓人頭痛了。
武勝軍能不能保住,木征並不看好。如今的宋人越來越難纏,這是無可否認的現實。
聽說在今年的早些時候,宋軍在橫山把西夏國相梁乙埋親領的大軍,打得大敗而逃。要不是當時宋人正逢上國中內亂,前線被迫回師,梁乙埋說不定都回不了興慶府,得埋骨無定河畔。
相距千裡,木征也分不清傳言是真是假。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宋人本來肯定是占了上風,隻是因為內亂撤軍,讓梁乙埋得意安然回到國都去。
因為在來往河州的商隊中,多有人在傳說此事,眾口一詞。在他們嘴裡,惋惜之辭溢於言表,深恨宋人沒能把梁乙埋和他所率領的黨項大軍留在橫山深處——在河西之地,不論是哪一族的商人,多不會對劫掠成性、慣於背信棄義的黨項人有任何好感。
木征不想與宋人交戰,打起來對他也沒有好處。許多時候,木征還幻想著跟他的叔叔交換個位置,讓他做著讚普的叔叔,來為自己堵著宋人和黨項。而不是眼下截然相反的現狀。
可是宋人現在咄咄逼人,都打上門來,也不能不應付。正如瞎吳叱說的,今天宋人奪了武勝軍,明天就可能把手伸到河州來。木征很清楚他的居城地理位置有多好,隻要宋人有心控製河湟,少不得把河州城占了。
木征慢慢的喝完茶水,把剩下的殘渣一起倒進嘴裡,咀嚼著裡麵的酥油和茶葉的清香,一點也不浪費。
思來想去,木征終於有了決斷。他對弟弟派來的求援使節道,“跟瞎吳叱說,不要硬打。先避過風頭,轉到後麵我會派人來幫他一起斷了宋人糧道。餓著肚子,宋人待不長久。”
木征的話隻用了一天便傳到了瞎吳叱耳中。
“不要硬打?避過風頭?那我這臨洮城怎麼辦?”瞎吳叱臉上沒有急怒之色,但語氣的尖銳,明明白白的把怒火中燒的心情亮了出來,“難道留給宋人不成?!”他質問著。
使者跪在地上,不敢抬頭,任憑瞎吳叱發泄著怒氣。
董裕死了,排在老三的瞎吳叱,好不容易繼承了他的這塊地盤。一年來,他費儘心力的去治理武勝軍的各家蕃部,隻想把這片洮河邊的土地,打造成不遜於青唐、河州的富庶去處。
但他一年來的心血結晶,長兄木征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要他放棄。看著人口漸多的城市,還有自己所居住的新修豪宅大院,瞎吳叱如何能舍得丟下這些他視若珍寶的產業,而竄入山間躲避宋人兵鋒?
如果依照吩咐放棄了臨洮城,他的大哥真的能派援軍來救他嗎?
瞎吳叱不願把希望寄托在木征身上,但其他方法他又不好說出口,他環視廳中,他所領有的幾十個大小部族的族長如今都在這裡,他們中間有許多並不是隻投靠了一家,相信他們中間,有人能先出頭來,說出讓他滿意的意見。
“要不要向禹臧家求援?”帳下部族中的長老有人提議著,
這項提議讓廳中的族長們都私聲交談起來,反對者有之,讚成者有之。而讚成者中,有人怕禹臧家來了就不走了,也有人覺得要請動禹臧花麻不是那麼容易。
瞎吳叱咳嗽一聲,阻止了下麵的紛紛議論,他點一個聰明伶俐會說話的親信,“你去帶信給禹臧花麻,把唇亡齒寒的道理說給他聽,並說如果功成,將把武勝軍北麵靠近蘭州的那一片割讓給他,請他率軍來救援。”
不顧下麵的竊竊私語一下響亮起來,瞎吳叱又道:“你走之前,去庫中一趟,裡麵的財物覺得有用的儘管搬,隻要能把禹臧花麻請來,搬多少都隨你。”
瞎吳叱大方的說著,倉庫裡的財物是這一年來積攢下的,隻要能保住臨洮城,今天送出去的,一年後就能補回來。而割去的土地,隻要等禹臧家與宋人打得兩敗俱傷,他也可以搖頭不認的。
先把禹臧家的兵誆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