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麥熟時節,田間麥浪翻騰,眼見著豐收在即。在田間從事農活的人們,正掘開阡陌,為麥地交上最後一遍水。
在隴西縣城外新近開辟出的幾條渠道,引得是左近山間彙入渭河的支流,灌溉起城外上百頃田地。這是韓岡離開前與王韶、高遵裕一起定下的規劃,沒想到已經成了現實
王韶見著韓岡注意著流過道邊的水渠,便道:“自從古渭升軍之後,有了人力,開辟渠道就方便多了,才一個月功夫,就開了總計三十裡長的河渠。現在人手更多,今年一年還能開辟出更多的灌溉渠道。令尊在其間,給了不少的指點,等收獲後,安撫司會向上為令尊請功。”
韓岡恭聲謝過王韶。但在前段時間,收到的章惇寫給他的私信中,已經提到了贈官的消息。韓岡進城拜見父母時,並沒有將此事說出來,準備給韓千六留一個驚喜。
戰戰兢兢的周南,在眉開眼笑的韓阿李麵前,終於放下了心來。而韓岡看著嚴素心和韓雲娘泛紅的眼圈和幽怨的眼神,心道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夜裡都要辛苦了。
重新上手的政事,比起宣撫司中的庶務簡單了許多,讓韓岡處理起來輕鬆愉快。
等到田間開鐮的時候,陝西諸路高層的人事安排的最終結果終於傳來了。
首先是秦鳳路,沈起正式被任命為秦州知州,而不是此前的暫代;經略使、都總管兩個兼職,理所當然的也同時轉正。王韶和高遵裕對此都不是很關心,如今已經不是一年前的情況,秦州知州現在也壓不倒緣邊安撫司的聲音。
同樣暫代要職的張守約,也終於升任了他夢寐以求的秦鳳路副都總管。在軍中熬了幾十年,如今成了高階將領中的一員,韓岡也為曾經舉薦過他的張守約而感到高興。
被替換的郭逵自然還是留在京兆府穩定關中,而副總管燕達,則在結束了招捉使的臨時差遣後,被調回到鄜延路,接替種諤留下來的空缺——鄜延路兵馬副都總管。
卸職後的種諤去了京中,擔任起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統領上四軍中的龍衛、神衛二軍。雖說這是三衙管軍中最低的一個職位,可畢竟還是統帥天下百萬大軍的主將之一,非功臣宿將不可任職。種諤得此一官,可謂是超遷。從此以後,他就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被稱為太尉的大帥了。而不是像他的父親種世衡,隻是在民間有個太尉的稱呼。
橫山攻略,本就是由種諤倡導並實際主持。雖然以失敗而告終,但朝堂上都認為他隻是運氣不好,非戰之罪。在今次參戰的諸將之中,種諤是唯一沒有晉升本官官階、得到賞賜的一人,不過在橫山攻略失敗後,依然還要讓他去京中鍍一層金,可見天子對他的期望還是很高。
直接領兵參與了橫山戰事的兩名副都總管中的另外一人——環慶路副都總管張玉,功勳亦著,尤其是在羅兀城退軍的過程中,表現尤為出色,因此本官被升為正任官中的團練使,已經武臣中頂尖的貴官中的一員。
隻是張玉並沒有像種諤那樣被調入京中,而是頂替了在廣銳軍叛亂時,顢邗無能、措置不當的慶帥王廣淵,擔任慶州知州、環慶路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以他已經是宿將的身份,成為一路統帥,可以看得出天子和朝堂已經把他和郭逵一般,當作了邊地的定海神針來對待。
五個經略安撫使路,現在已經有兩個是由武將來擔任主帥。郭逵在永興軍路,張玉在環慶路,雖然這是慶州兵變後,不得已而為之的舉措,但這也是真宗朝以來極少有的情況,想來也是長久不了。過個一年半載,多半朝廷就會忍不住了,改讓文官來取代他們。隻是在眼下,卻還是他們春風得意的時候。
此外,高永能去了涇原,折繼世回了河東,但凡在橫山一役中有上佳表現的將領,無一例外的都厚贈封賞,有了各自的去處。
相對於一個個加官進爵的將校,宣撫司的文官當真吃虧大了。韓岡回頭看看,連種建中都成了小使臣最高一級的東頭供奉官;而親身參加了羅兀城撤軍,並獻策伏擊了嵬名濟的種樸,更是一躍成為正八品的內殿崇班,進入了大使臣的行列——已是相當於文臣中的朝官了。
雖說武將隻要有戰功,晉升就是這般迅快,而犯了錯,降級也很快,可種家兄弟的境遇,讓王厚都為韓岡抱起不平來。
在自家的小院中,坐在蔭涼的樹下,韓岡為臉色憤憤的王厚倒著酒。不以為意的笑著:“連番大戰,斬獲無數,晉升起來當然快。以他們的功勞,受到今次的賞賜,並不算待之過厚。”
“但你可不是這樣。”王厚尤是難以釋然,“看看玉昆你,以你的功勞,不論是在河湟還是在橫山,單獨拿出來都能入朝上殿。可現在呢,種家的人反都搶在你前麵了。”
韓岡輕笑著,給自己的倒了一杯自家釀的青梅酒,倒滿微黃色酒漿的杯壁外側,有著滴滴水汽凝成的露珠。天氣暑熱,傳說中的青梅煮酒,絕沒有連酒壇一起放在井水中冰鎮過的酒水喝得舒爽。
他舉杯向著王厚,笑容毫無掛礙:“各有各的緣法,各有各的際遇,強求不來的。”
比起一時的官場得意,天子的重視才是第一位的。章惇在給他的信中都說了,天子可是為不能依功封賞,苦惱了許久。種樸的名字,皇帝不一定能記住,而韓岡這兩個字,就算沒有寫崇政殿的屏風上,想必趙頊也不會忘了。
種建中寄來的信箋,順便還提起了趙瞻的結果,雖然在所有參與了關西戰事的文官中,趙瞻在樞密院那裡得到了最高的評價,多人聯名為他請功,而天子也沒有駁斥,本官都跳了兩級。但已經三個多月過去了,原本的開封判官早被人占了去,但新差遣依然未至。作為朝官就隻能在家中候著,這也算是趙頊對他不滿的反應。韓岡對此,也隻是一笑而已。
冰涼的酒水下肚,韓岡放下杯子,又拿起筷子,嚴素心做的下酒小菜可是一絕。吃了一塊煙薰兔肉,他才又道:“橫山攻略雖是敗退,但西夏國勢也因此削弱了不少。前日還聽說,興慶府那裡生了點亂子,梁氏兄妹殺了不少人。幾年之內,黨項人那裡就算再動刀兵,也不會到窮鄉僻壤的河湟來,而是往環慶等上佳去處去劫掠,我們可以安安心心的收拾木征和董氈。”
王厚終於放開了,嗬嗬一笑:“家嚴近日也念叨著吳鉤終用,因橫山之事,河湟已是蹉跎許久。接下來……也該輪到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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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渠鎮是勾連東西的要道,是渭水流入關中平原後,經過的第一個大鎮。站在鎮中,南麵的太白山頭上的皚皚白雪清晰可辨,隻看著山頭,便仿佛有一陣涼意衝散了夏日的暑熱。
就在鎮子外,是一片豐收在即的麥田,由青轉黃的麥浪一眼望不到頭。田地中阡陌縱橫交錯,將一塊闊達數頃的地麵,劃分成一個個豆腐塊似的方田。
頂著正午時分最為熾烈的陽光,有兩名五十上下的老者,緩步走在狹窄的田間小道上。後麵一人是在長安見過韓岡的呂大忠,而走在他身前一點,與他年歲相當的老者,帶著鬥笠,一身短打,裝束看起來像個鄉農,但他的步伐舒緩中而帶著沉穩,自有規矩在足下。舉手投足,都與土中刨食的農民在在不同。雖然貌不驚人,但神采內蘊的醇和氣質,是飽學宿儒才有的氣象。
呂大忠望著田間,臉上有著難以掩飾的喜色,“先生,這塊地今年必是豐收無疑,井田當真有效。”
對著前麵的老者,呂大忠的聲音恭謹,並不因年歲相近,而有所怠慢。
“貧富不均,教養無法,雖然人人都說是要大治,實則不過是苟且而已。欲行仁政,首先便是得行井田之法,以均貧富。”鬥笠老者語聲徐緩,溫和而誠摯,即便是語帶責備,也會讓人不會感到生氣,而是虛心接受。“王介甫讚井田,正叔、伯淳【二程】也讚著井田,但並不是光說就可以的。”
老者溫潤的眼神中,有著少年一般追尋著理想的神采,“世人皆知井田之善,卻拖延不行,不過是畏難而已。如果能緩緩圖之,十年二十年,一代一代行之不移,終有成功的一天。雖然你我可能看不到,但總能遺澤於後人。”
“先生說的是……可惜玉昆沒能來看一看。不論書院還是井田,都有他一份功勞。”
韓岡前日從長安回通遠軍,正好經過了橫渠鎮。但當時他還是押送著流放通遠軍的罪囚,為防他們給地方帶來危害,每天的行止都是有著定數,就算韓岡本人也不能隨便離隊。甚至害怕驚擾百姓,在經過沿途城鎮的時候,都必須加速通過,嚴禁耽擱。
所以韓岡還是無緣到新修好的書院中一行,也無緣看一看,由他資助而買下,作為關學一派進行井田實驗,分給農民的田地。這讓呂大防感到很遺憾,也為韓岡遺憾。
老者在田壟上慢慢的走著,正午的烈日也沒能讓他腳步多上一份急促。他一束束的看過沉甸甸的麥穗,“此事不用急。玉昆雖然困於俗務,但心性仍是吾輩中人。同是在大道行走,終有能見麵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