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看得出來,韓絳明著是詢問自己的意見,但實際上是希望自己站出來自薦,說一句‘相公有命,韓岡何敢惜身?’
韓絳這是投桃報李,想把功勞送給自己。隻要韓岡肯自薦,現在正微笑的看著他的韓相公,便會順水推舟將這任務交給他。
可對於這份勸降的功勞,韓岡的興趣卻不大。他現在不缺功勞,加上曾經在王安石家中說出的話,與橫山有關的功勞,他都不準備要,也包括這一次。
另外帳中眾將都在盯著,自己虎口奪食太容易得罪人了。韓岡可是清清楚楚的看到,方才韓絳招降二字一出口,帳中的這些個將領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
吳逵在環慶路待了多少年了,打起仗來,左近的鄜延路、涇原路都帶兵去過,在列的將領中,有幾位跟他沒有交情的?去找吳逵拉拉交情,攀攀關係,誆得他舉城出降。隻要今次能在鹹陽建了功,保不準日後就是下一個郭逵。
韓岡也知道這些赤佬有多渴望建功立業,封妻蔭子、富貴三代的夢想哪個在軍中混跡的將校沒有做過?立功的機會就在眼前,韓岡真的無意去與他們爭奪。韓岡不喜歡這樣,韓絳雖可能是無心之舉,卻是讓他成為了眾矢之的。
隻是眼下的情況,韓絳的好意不能放著不理,眾人也都是明白韓絳的心意。自己若是退卻了,傳揚出去卻免不了會讓人小看,以為他不敢貪生怕死,不願為國效命。
趙瞻好像就是這麼想的,他看著韓岡猶豫著,皺起眉來。他是標準的舊黨士大夫,處理兵變的手法也是按照故事慣例。完全沒有反對韓絳打算招降城中叛軍的意思,一個是因為過去處置兵變,基本上都有招降這一項過場,另外一個就是全力攻城,城中百姓必然會有所損傷,如果能少一點傷亡,他也是樂於見到的。
“韓岡,難道你就沒什麼話要說?”趙瞻詰問著。
“兵變當斬,其家人依律亦當斬。但如果招降就不能這麼做了……吳逵定然不可輕饒,但關於其餘叛賊的處置,既然是招降,總得有個名目,既能示以朝廷的寬大,但也必須體現律法的森嚴。”
韓岡就事論事,隻當作沒聽明白韓絳對言下之意。不過他說的也不算錯,總不能去跟城裡的叛賊說,你們家裡人都得死。寬大的條件總要開出來。
趙瞻心頭有些火氣上來了,在他看來韓岡這是故意為難或是想要推脫,才說這些話。
招降之事本來就是騙,騙叛賊投降了再行處置。投降後被殺的叛軍、賊人,多得數不清。當年被郭逵招降的保州叛軍,最後有幾個活下來的,誰也說不準。儘管不會明著殺,但找個借口處置了,朝堂上都不會放在心上。跟賊人講信用,那就太蠢了。
隻是這些事可以做,不能說,朝廷的麵子上要說的過去。韓岡卻是把話挑明了,直接詢問給叛賊開什麼條件,這讓他趙瞻怎麼回答?
“吳逵是明白人。說能赦他之罪,他也不會相信。”韓岡的話更為直率,他的確是要為難人。他不信趙瞻敢跟他明說把人騙來,再行處置掉。
而且吳逵也絕不是糊塗人,他是西軍中有數的出色將領,要不然也不會因為他受了冤屈,而引來麾下幾千兵將起兵為他討個說法。
投降朝廷的結果,他自己最為清楚。韓絳、種諤哪個會饒他?他這次兵變毀了多少人的心血,就算並不是他領頭起事,但這怨恨還是照樣著落在他身上。
趙瞻一時結舌,他無權做決定,也無權開條件,必須讓有便宜處事的權力的韓絳來發話。
看見趙瞻無話可說,韓絳倒是挺樂的。雖然韓岡是在駁他的好意,但能把越俎代庖的趙瞻堵得說不出話來,卻讓他不去在意韓岡的不知好歹。
招降本意就是討價還價,條件必須開出來,底限也得把握好,韓絳沉吟了一陣,開口道:“吳逵絕不可饒,但下麵的士卒,可以隻判流放,還有他們的家屬,也可以加以開釋。玉昆你覺得呢?”
“全憑相公處置。”
韓岡低下頭,他當然有想法,但這不是他能插嘴的事,韓岡可不會在這上麵犯渾。不過流放的懲罰,卻是他想看到的。
三千叛軍不能殺,誅殺首惡就可以了.吳逵雖然可惜,但他得罪的人太多,以他犯下的事也不可能饒了他,但下麵的兵若是全處理掉就很可惜了。全都是難得的精銳,不是普通的廂兵可比。而河湟那裡缺人手,多了三千戶能打的屯田兵,總歸是一樁好事,韓岡相信以緣邊宣撫司的能力,安撫下他們,應該沒有什麼難度。
等真的招降後,就向朝廷申請,以王韶的麵子,以他韓岡在王安石、韓絳麵前的地位,應該能成。現在這麼一想,韓岡倒覺得親自走一趟鹹陽城也不是不可以。隻是韓絳看到韓岡方才的拒絕之意,卻也不讓他去了,問著下麵,“有誰願意去鹹陽走一遭?”
韓絳這一問,下麵的將校們頓時興奮起來。本以為會給韓岡搶了去,沒想到韓三識趣,不跟他們爭搶,反而把路鋪平了,看著韓岡感激頗深。頓時一個個跳出來,一片聲的齊齊在說:“末將願往!”
俗話說,一個和尚挑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那就沒水喝了。十幾人搶著要去招降,在韓絳麵前鬨得不可開交,鬨到最後也沒有個結果。最後變成了再議,真是一件諷刺的事。
看著眾將失落的表情。韓岡也覺得很是有趣。不過他也無所謂了,現在去也不一定有個回音,剛剛擊敗了攻城的王文諒,吳逵的人望還在,要讓他的手下背叛他,現在還不到時候。打上一陣再說,把叛軍的氣焰打下去,如果能等到他提出的新型投石車投入戰場,那就更好了
軍議還在繼續,不過從招降卻變成了如何攻打鹹陽。因為有招降的想法在,韓絳不想看到大的傷亡,著眼點便是如何打擊叛軍的士氣,好在招降時能夠順利一點。
在商議中,韓岡沒多說彆的,隻是隱隱的把他的想法透露了出來,希望能將三千叛軍的流放地安排到河湟去。
韓岡說得隱晦,除了韓絳、種諤等人,許多將領還是迷迷糊糊的,可趙瞻卻一下聽明白了。
趙瞻實在不太喜歡韓岡的性子,幫韓絳解圍的幾次行為,落到他眼裡,就變成了溜須拍馬。而且韓岡很不給他麵子,前麵還給他難看,這就更讓趙瞻不喜。現在尋到了韓岡的錯處,卻是一點也不放過,“韓岡!廣銳叛卒禍亂關中,即便招降以貸其死,也當是遠竄南荒,如何能將此腹心之疾留於關中!”他稍稍眯起了眼,“聽王文諒生前所說,你跟叛賊吳逵曾經同行甚歡,是不是有開釋吳賊的心思?”
趙瞻說得過火,在列的將領一時有些騷動。韓絳也心生不快,知道趙瞻是借機發作。
而韓岡則是眼神一凜,抬眼與趙瞻正正相對,毫不客氣的反駁著:“廣銳叛卒震驚關中,若不將其平定,天子也難以安寢。不過說他們是腹心之疾,卻是過了一點。不過是一群進退失據的叛賊而已,雖有吳逵主持,但緣邊四路中的任何一路,都能將之撲滅。前麵燕總管不也是差點就將其剿滅嗎,而後雖因故小有不順,但也在種總管來援之前,便將其圍定在鹹陽城中。至於與吳逵同行甚歡,那是因為他當時叛跡未顯,下官不便妄自猜疑。”
趙瞻臉色漸漸的陰鬱起來,一抹厲色在眉頭凝聚。韓岡的一番話,最後一句姑且不論,前麵的話分明是在指責他舉止失措,強逼羅兀前線回師,壞了橫山大局。
韓岡對趙瞻的怒視視若無睹,‘你要跟我過不去,彆怪我不給麵子。’他從來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趙瞻要與他為難,甚至說他跟吳逵有瓜葛,那就彆怪他直接一巴掌還回去。
韓岡根本不怕得罪身負王命的趙瞻——因為趙瞻的想法和判斷,不一定會跟趙頊一樣,儘管他在關西是代表了天子。
關鍵是趙頊那裡會怎麼想——趙瞻可是逼著羅兀撤軍的主事者。如果讓趙頊自己選擇,在當時,他必然還是會跟趙瞻一樣,選擇從前線退軍,以保住關中內部的穩定,攘外必先安內,這個選擇是必然的,所以韓絳才會點頭。但人是喜歡後悔的,就算做出了決策,總是會想當初如果換個選擇,也許結果會更好。
如果前線不撤軍,穩守住羅兀城,當能一舉定下橫山,繼而給西夏的脖子上拴上一根絞索。而廣銳叛軍雖然直趨南下長安京兆府,可畢竟在羅兀撤軍以前,吳逵和他的三千騎兵就已經被圍在了鹹陽城中,並不一定需要聚集在前線的精銳回師。也許隻要剿滅了他們,關中的局勢也就穩定下來了。
趙頊會不會這麼想?韓岡完全可以肯定,他對人心的把握還是稍微有些譜。就算趙頊不這麼想,韓絳、種諤都會讓他去往這個方向想的,尤其是韓岡方才已經提醒了他們。這可是推卸責任的好機會!
一旦這一想法在趙頊心中紮下跟來,後悔的心理,就會讓趙瞻成為發泄的目標——尤其羅兀撤軍又是趙瞻逼著韓絳做決定。從程序上說,這其實並不合規矩,他也沒有收到這個權力,隻是借助天子使臣的身份,加之韓絳本身又有些灰心喪意給了他機會而已。
還得意嗎?韓岡微帶冷笑著與趙瞻一點不讓的對峙著,後麵有的是苦頭讓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