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諒戰死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了涇陽縣中的帥府行轅裡。私下裡還有燕達的抱怨,通過遊師雄傳到了韓岡的耳朵裡——沒事給城裡的叛軍加士氣做什麼,嫌朝廷錢多,圍城事少嗎?
王文諒的戰死,都在意料之中,也沒什麼廢話。韓絳派了人去整頓蕃軍殘兵,防著他們作亂,又讓人送了酒菜去善加撫慰。倒是沒讓韓岡去照看跟隨王文諒出戰的蕃軍傷兵,也是怕出意外,韓岡自是不會反對。
至於燕達那邊的抱怨,韓岡也隻能苦笑,但也燕達也隻是私下裡抱怨而已,以他的才智,要看不透其中的問題,那就有鬼了。
不過從表麵上看的確是他韓岡推薦的王文諒。王文諒戰敗身死,從官場規則上說,他少不得要攤上一份罪責。但帥府眾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情況,其中的緣由也是能半公開的挑明到天子那裡,就算有人故意跟韓岡過不去,天子也都不會讓這份罪名落到韓岡的頭上,彆提還有王安石和韓絳。
結束了沒有什麼新意的軍議,韓岡回到了分配給他的在涇陽城中的駐地。是縣城東南的一處寺院,不大,但頗有些年頭了,院中的幾株老鬆有尺半粗細,想來兩三百年總該有了。本來應該是個清淨的去處,可最近被宣撫司中的官吏占去了大半,倒把寺廟的主人擠到了柴房、廚房裡去安頓。
寺廟裡的和尚心情如何,韓岡沒興趣關心,他被人領著,到了安排給他的廂房的時候,種建中和種樸都在院中。三人一起來的,便被安排在一間院子裡,而種諤卻是睡在營地中。
韓岡和種家兄弟所在的這間小院,天井隻有兩丈大小,韓岡住了東廂,種家兄弟睡在西廂,正屋則是遊師雄先住上。正是因為遊師雄安排,所以韓岡才會住進了這裡,不然就去臨時的療養院去住了。
不過遊師雄現在卻是又去了前線的燕達那裡聽候指揮,他現在頗得韓絳、燕達看重,許多事都壓在他身上,天天忙忙碌碌的。
韓岡回來得正是時候,種樸和種建中正在房中吃喝。在桌子上擺了不少酒菜,驢肉、羊肉,還有燒得正好的雞鴨,幾乎都是葷的,五六斤一壇的酒也喝了近一半去。
雖然因為拓土橫山的戰略宣告失敗,種諤今次肯定是要被降罪,但此敗非戰之罪,甚至斬獲數量比曆次大捷都多,天子也好、朝堂也好,想來都會體諒一二。而且事已至此,再有什麼變故,也隻剩直麵而已。所以種建中和種樸便放開來喝酒吃肉,也不去想多餘的事。
聽到韓岡回來的動靜,種家兄弟就把他來過來一起吃喝。韓岡也不推辭,他的肚子也餓了,徑自扯了凳子坐下來,在旁服侍的土兵拿了乾淨碗筷。
坐下來被敬了一杯酒,吃了兩塊燒驢肉,就聽著種樸說:“玉昆,你今天可露了大臉,一句話就把王文諒那鳥貨送去投胎了。再沒彆人有這本事。”
“這一招上過陣的哪個想不到,有多少人做過要不要我點出來?”韓岡端著酒碗笑著反問:“堂上都在看韓相公的笑話,就任憑王文諒亂攀扯,連令尊都是。小弟要不出頭去說,王文諒這廝還不知要蹦達多久!”
“都說不提這事了,還提什麼。”種建中在旁說著,“王文諒是惹人厭,吳逵也的確是給他逼的。但羅兀那裡好歹沒丟人,砍了兩千多首級回來,今次韓相公就算貶官,也不會貶得太厲害。”
“總管也當無事。”韓岡略一點頭,韓絳不會多重的處罰,那麼種諤更不會有太大的事。一切都能推到王文諒和吳逵的恩怨上,現在王文諒為國儘忠,罪名就全是吳逵的了,“環慶路的事都跟總管無關,又有羅兀城的功績在……”
“也多虧了玉昆。聽十七哥說,玉昆你在羅兀的那段時間,運籌帷幄,軍心士氣大振,梁乙埋幾次大敗,玉昆你出了多少力!”種建中舉碗敬韓岡,“就祝玉昆能鵬程萬裡、青雲直上。”
“對,當敬玉昆。”種樸也舉杯相和。
“羅兀城一事誰沒有出力?嵬名濟是怎麼上當的?豈是韓岡一人之功?”韓岡給碗中倒滿了酒,“要慶賀也是三人一起。”
酒碗一碰,三人興致高昂的對飲了幾杯。
放下碗,韓岡才又道:“不過封賞也好,責罰也好,都要等鹹陽城裡的麻煩事都給解決了,才會有餘暇去提。”他歎了口氣,“也不知要圍城到什麼時候,左近的地全都荒了。”
“過幾天就該開始挖地道了吧?反正趙郎中除了照葫蘆畫瓢,也沒彆的本事了。”種樸的話把趙瞻埋汰得厲害。隻不過趙瞻在鹹陽做的,也的確是當年明鎬、文彥博平定貝州之亂的翻版。
當年彌勒教王則起兵叛亂,占據了貝州城。前後兩任主持平叛之事的明鎬和文彥博,就是采用先築牆圍城,然後再挖掘地道,最後用了近四個月的時間,終於把孤城貝州給攻破了,而後貝州被改名恩州,換了個吉利名字,直到如今。
有成功的先例在前,趙瞻便有樣學樣,隻是這麼做,拖延的時間可就長了。
“貝州無論是從糧秣兵械的數量,還是城防的完備程度,都遠遠比不上鹹陽城這座長安的北大門。而且城中的叛軍可都是精銳,不是幾十年沒打過仗的河北禁軍可比。真的這樣磨下去,一年半載都有可能。”
聽到韓岡這麼說,種建中也點頭表示讚同,“吳逵也不是蠢貨,貝州怎麼敗的,他這個做都虞侯能不知道?看到城外一圈圍牆,就該知道下一步該怎麼防了。”
“趙郎中尾巴一翹,吳逵就知道他要拉什麼屎了。”種樸與韓岡早已慣熟,當著他的麵毫無顧忌的嘲笑著趙瞻。
“築牆圍城當真是失策啊……”韓岡歎了一口氣。
趙瞻這一鬨,今年白渠糧區怕是要鬨饑荒。而且一年災往往是要三年去補,陝西的常平倉儲備兩三年內眼見著都要吃緊。雖然陝西諸路戰略重心西移如今已經可以確定,但沒有了關中的支持,等於又是一條繩子拴到河湟開邊的脖子上。也不知古渭那裡屯田和市易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種建中道:“方才我是聽人說了。趙大觀【趙瞻字】這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把鹹陽城圍起來,耗用民力是不小,還有可能有災荒,但若是讓叛軍逃出去,散諸四野,兵災如焚,當會比現在鬨得更大。”
“那也要吳逵能衝得出去才行。前日鹹陽城下的一場火,如果不是趙郎中亂來,哪會被燒去那麼多精銳?!早被死死的圍在城裡了。”種樸分外看不起趙瞻這等亂指揮的文官,“燕達也算是有點本事的,全讓他來指揮,鹹陽早被打下來了。今天王文諒可都上城了,除了趙郎中,誰沒有看到?!”
王文諒領著一群蕃兵都能一舉上城,其實這就是一個信號,吳逵手上可用的兵力實在太少了。真的要攻打鹹陽城的話,以現在圍城的兵力來算,已經是綽綽有餘了。隻是韓絳這位宰相不開口,其他人也壓不倒趙瞻,隻能任他瞎指揮。
韓岡不知道韓絳還會忍耐趙瞻多久,可彆看趙瞻雖然現在插手了許多事,但韓絳真要計較起來,他隻有靠邊站的份。王文諒戰死了,兵敗的瓜葛韓絳能洗脫不少,現在就看他何時能振作起來。
鹹陽不是貝州,陝西也不是河北,亂的時間不能長。要是真的拖上個幾個月,等黨項人舔好傷口,就要殺來大宋這邊來給自己補血了。更彆提契丹人,他們趁火打劫是有一手的。再繼續拖延下去,會不會變成招安叛軍的局麵誰也說不準。
喝了半夜的酒,三人也就散了。第二天起來,韓岡先去宣撫司點卯。拜見了韓絳、見過了趙瞻,接下來他便跟著種諤率領的鄜延路大軍,一起向鹹陽進發。
平叛主力現在皆在鹹陽城外,韓岡照常理也是得在鹹陽城外大營建立他的隨軍療養院。
圍繞著鹹陽城的一圈圍牆,已經壘到了近兩丈高,厚度與城牆沒有區彆,與本來的鹹陽城牆的距離大約有百步左右。看這架勢,大概是要給鹹陽弄出個內外城來。就是一丈多深、兩丈多寬的壕溝挖在圍牆內側的這一點,讓人覺得頭疼。
種諤帶兵過來,與正在領兵圍城的招討使燕達會麵。因為郭逵的緣故,兩人素來不和,見了麵也隻是稍作寒暄。不過燕達有個好處,他雖身為招討使,統管平叛軍務,但並沒有自高自大的,把與他同為一路副總管的種諤,當作下屬來看待。否則,以種諤的脾氣,多半大帳中就有好戲看了。但兩人之間,還是仿佛有電光雷鳴,隱隱交鋒之勢。
韓岡自有正事要做,沒有在大帳看熱鬨的意思。向種諤、燕達兩人請示過,便徑自去了隨軍的療養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