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兀城中的焰色衝霄,火光映紅了半幅天空。
梁乙埋眼定定的望著夜幕下的紅光,已經聽到了宋軍離城的消息,卻有種猝不及防的感覺。按照他製定的計劃,其實並不是偽作撤軍,而已經是準備轉調大半兵馬去攻打內亂中的環慶路,隻留一萬精銳在銀州候著——他其實已經無力再把麾下的數萬大軍,在羅兀城下耗下去了——銀夏之地的多年儲備已經全都挖了出來,用來供給全軍。梁乙埋這時是孤注一擲,無論是羅兀城,還是環慶路的幾座緣邊城寨,他都想徹底解決。
先攻打環慶路,收集糧草,逼得宋廷更加慌亂,再回頭攻打羅兀。這就是梁乙埋的如意算盤,隻是他沒想到,高永能撤離得那麼快,讓他的計劃全盤作廢。
從羅兀城守軍開始出城列陣,到城中火起,也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如此快速的行動,實在是讓梁乙埋驚訝不已。
因為是防備著宋軍出城追擊撤回銀州的隊伍,擺在外麵做護衛的鐵鷂子的四個千人隊,看到了宋軍在城外列陣,便不敢輕動,而且又退回了一點距離,不想離得太近。等到終於發現宋人也是在撤軍,而且是徹底的放棄了羅兀城,再想整頓兵馬出擊,天色早已黑透了。
不過黑夜並不是問題,現在困擾著西夏國相的最大的問題是由誰去追擊?
梁乙埋的麾下大軍,有一半已經在白天回到了銀州,而剩下的一半尚留在羅兀城下的營地中,原計劃是在明天回返。留在營中的幾家豪族聽說了宋人撤離,便立刻叫著要追擊。但已經抵達銀州的幾個部族,聽到消息卻派了快馬匆匆的趕回來,就攔在營門處,不讓任何人出營。
‘哪家不是都是餓著肚子等了許久,好不容易等到了肥羊離城了,竟然想吃獨食?!’
要不是顧忌著最後會造成兩部火並而兩敗俱傷,還有梁乙埋趕出來阻攔,兩邊早就開始廝打起來了。雖然現在是交由梁乙埋處置,可他也知道他必須公平處斷,否則就彆想再讓下麵的人聽話。
但梁乙埋也很頭疼,若讓仍留在營中的幾家出兵,已經餓綠了眼的其他豪族,說不定就能領軍過來搶奪戰利品。但要是等退到銀州的軍隊全部回來,宋人早就走出三四十裡了。
想了一陣,梁乙埋覺得還是快一點解決,看下麵兩邊的架勢,說不定等高永能進了綏德城,還定不下來。“能出兵的先出兵,追上宋人再說。在銀州的各家,先出五百騎兵,明天清早之前抵達此處。得到了繳獲按照各家兵數來分配。至於繳獲……”西夏國相陰森森的眼神環顧一圈,“誰敢私下隱瞞,就拿誰的首級來一驗軍紀!”
梁乙埋一言敲定,被阻擋得快要失去耐心的寨中大軍正欲立刻出寨追擊,但翰林學士景詢這時走到了梁乙埋的身邊。景詢本是漢人士子,因為犯罪當死而逃亡西夏,現在身居高位,也是梁乙埋在朝中的親信。因為出戰大軍久無捷報回傳,他就奉梁太後之命,帶了一點酒水和銀絹來陣前犒軍。
才到了沒兩天,但把國中精銳拖得苦不堪言的羅兀主帥,已經給景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上前諫阻著:“高永能為人狡獪,他大張旗鼓,趁夜宵遁,必有詭計,不可窮追不舍。當明日天亮後,再行追擊。屆時宋人一夜奔波勞累,正是敗敵之時!”
一群迫不及待的將領立刻虎視眈眈的瞪著他,眼中儘是殺氣。
“小心就是!”梁乙埋一擺手,歡呼聲中,一隊隊鐵鷂子便立刻從各個寨門奔湧而出,向著宋軍離開的方向本去。
“相公!?這是為何?”景詢急問著。
梁乙埋眨了眨眼睛,低聲冷笑道:“第一個當然先死。但隻要把宋軍絆住了,後麵緊跟上來,必然可以把他們全數留在無定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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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黑暗之中,隻有一點火光照耀著腳下的地麵,王中正這時才害怕起來。
在趙瞻的命令下,他來到了羅兀城。進城時,還有這不過如此的心思。但這回程有多麼的艱難,直到出城之後,他才真切的體會到。數萬敵軍鎖在背後,就像殺氣騰騰的刀子在背心處比劃著。
冷汗浸透了全身,周圍就算圍滿了士兵,但始終沉默的他們,讓王中正無法有上一點安全感,直接感受到死亡的臨近。在離開羅兀城還不到半個時辰的時候,他已經把一輩子的悔恨都用光了,早知道就不催逼著張玉和高永能撤離羅兀城。
離開了羅兀城的隊伍走得並不快。在無月的朔日,天上的星光黯淡,隻靠著火炬,夜間奔馬根本是個笑話。而急行軍也是有難度的,領軍的將校沒一人會幻想在被西賊的騎兵銜尾直擊後,正在急行軍中的隊伍還能堅持下來。
幸好無定河邊坑坑窪窪的路麵上,對黨項人的影響肯定也是一樣,在追擊時,他們也彆想騎快馬。甚至得像宋軍騎兵一樣,下馬牽著走。
離開了羅兀城後,在河邊官道上,逶迤而行的大軍,隻走了十裡就停歇了下來,並沒有再繼續前進。羅兀城的幕僚們推算過梁乙埋出兵的速度,正常的情況下,再過一陣子,西賊的追兵就該到了。
正在施行中的撤離羅兀城的計劃裡,有著如何應對追兵的一整套方案。不過並不是什麼計策,而是要通過堂堂正正的戰鬥來擊敗對手,讓他們不敢再追擊。
擊敗西夏追兵,徹底洗脫罪責,這就是集合了眾人之智,在撤離了羅兀城後實行的計劃。是靠著這段時間以來,不斷以孤城壓製西夏國相所率領的傾國之兵,所帶來的自信和底氣。
在羅兀城下已經拖了一個月,並且還慘敗過一次的情況下,梁乙埋帶來的數萬大軍,還能有多少實力?
彆以為大宋官軍放棄了城防,一乾黨項賊子就能夠恣意妄為。
當年的劉平在三川口中了伏擊後,還是拚殺了一夜,甚至在李元昊的眼皮底下建起了一座營寨。要不是兵力實在太過懸殊,丟盔棄甲的該是李元昊才是。
而且要知道,綏德那裡還是有援軍的,當聽到羅兀城棄守的消息,種諤為了消減自己的罪責,肯定是要出兵接應。
把帶出了羅兀城的上百輛馬車,卸下了車輪,整齊的疊放在來路之後,很簡易的一道防線便告建起。雖然隻是針對後方,防不了過河的敵軍,但雪水解凍後的無定河。正值桃花汛時,水流湍急,難以度過。有此為屏障,隻需防著後路便可高枕無憂。
“怎麼還沒來?”種樸等著有些心浮氣躁。
韓岡也很納悶:“什麼時候西賊有這般耐心了?”
就算以韓岡的才智,或是張玉等老將對西夏人的了解誒,誰也不可能想到梁乙埋手下的,會因為決定誰出戰追擊,而耽擱了時間。
不過他們並沒有等待多久,先是有伏地聽聲之能的斥候開始報警,接下來數以百計的敵騎舉著火把,出現在道路北麵。火炬多如繁星,充滿了穀地,當他們被馬車阻擋,追擊的速度便為之一緩。
上百輛馬車都載著引火之物,載物很輕,所以才能方便的在黑夜中的穀道上行駛。宋軍把引火之物都集中在了一起,見著追兵已經跟了上來,便立刻把準備已久的火箭全數射了上去。
熊熊的火焰頓時燃燒起來,這也是一個信號。一陣鑼響,道路一側的山坡上一片箭雨落下,火光中晃動著的全都是目標,射擊起來不費什麼力氣。
穀中一片聲的慘叫,不懂黨項語的韓岡和種樸卻不知他們在叫些什麼。
但慘叫聲讓種樸很興奮,他笑著對韓岡說道:“也許我們該砍倒一棵樹,上麵寫龐涓……不,梁乙埋死於此!”
“正主還沒到呢!”韓岡搖了搖頭,西夏人隻是小挫而已,而且遭到射擊的西賊,已經用著比來時快上數倍的速度離開了。
前軍丟盔棄甲的模樣,讓後續的隊伍為之警覺,也暗歎僥幸。他們終於回想起景詢的話,不由得放慢了追擊的速度,想著到了白天再來追擊。這讓已經紮下簡易寨防的宋軍主力,有了足夠的休息時間。
“還是玉昆厲害,一下就嚇得西賊不敢急著過來了。”
“僥幸而已,不敢稱功!”
韓岡謙虛的笑了笑,計策的成功都是建立在軍心士氣還有戰鬥力均強於對手的基礎上的;是建立在一巴掌一巴掌把坐擁八萬大軍的梁乙埋,打得隻敢撿便宜的基礎上的。若不是宋軍能在野戰中擊敗同等數量的西賊,想要黨項大軍麵前從容退走,除非諸葛複生——而韓岡,那是連五根琴弦都認不全。
但現在,連夜奔馳的騎兵,對上嚴陣以待的對手,能有幾分勝算,韓岡倒想為梁乙埋算上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