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要退兵了。’
這一點毋庸置疑,韓岡向左右各瞟了一眼,視線在帳中轉了一圈,在場每一個官員的臉上明明白白的都寫著退兵兩個字。
必須退兵了,羅兀城的現狀,已經比雞肋都不如。撫寧堡的問題還可以解決,如果是之前的局勢能繼續拖下去,西賊那裡多半會先一步潰退。但慶州的叛亂卻完完全全是個死結,不是將之簡單的撲滅就能了事的。
當慶州廣銳軍的舉起叛旗,羅兀城的命運已經注定。這不僅僅是一支幾千人的騎兵部隊叛亂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廣銳軍為什麼會叛亂?!是因為軍餉、將領,還是由於畏懼戰爭?有廣銳軍為先導,其他陝西緣邊各軍會不會也跟著叛亂?
一旦這點疑問在天子心中紮下根來,韓絳和種諤的恢宏計劃,還有現在幾萬人在羅兀城的血汗,都將成為了無用功。就算在叛亂之初就將之消滅在萌芽狀態,也是一個結果。
何況,以現在環慶路的實力,究竟能不能將叛軍消滅,這也是一個問題——已經很嚴重的問題。
環慶、鄜延兩路的精銳,不是在羅兀,就是在綏德,要麼就是在羅兀和綏德之間的某個地方。整個關西的戰略重心現在就在這沿著無定河拉出的一條彎彎曲曲長約六七十裡的線路上。而環慶路,在張玉和姚兕被調來援助羅兀的時候,當是不會再有能阻止廣銳軍的實力來。
韓岡也不由暗歎著,廣銳軍當真本事,幾萬將士拚殺了許久,好不容易才挽回出來的局麵,在他們舉起叛旗的那一刻,就已經徹底破局。
‘張玉不知道會怎麼想?如果有他坐鎮慶州,這場兵變不一定能鬨得起來!’韓岡又看向張玉。老將花白的濃眉下,一對看起來很和氣的眼睛半眯著,看不出有什麼不對。
話說回來,廣銳軍叛亂的原因雖然沒有明說,但韓岡也能猜想得到。從戰馬被韓絳奪去給蕃人,到在軍中深受尊敬的吳逵被下獄,也許還有最近被逼著要出兵牽製西賊,每一條,都是火上澆油,讓原本就不算恭順的廣銳軍終於變得徹底瘋狂。
安靜得落針可聞的主帳中,隻有沉重的呼吸聲。每個人仿佛都把沉默是金當作了座右銘。但他們的心理都在轉著同樣的念頭,“還是早點退兵吧!”
現在的關鍵是怎麼才能順利的離開。要放棄羅兀城,必須先得到朝中的準許,否則失土的罪名,沒人能承擔得起。韓絳和種諤,就算肯承認失敗,也絕不會在天子沒有點頭的情況下,主動下令撤離。而以鄜延和東京之間的金牌急腳遞的速度,羅兀城中的大軍,想等到撤退的命令,至少還要六七天的時間。
可城外還有黨項人,現在他們的攻勢稍減,但不代表梁乙埋會在得到慶州叛亂的消息後,依然采取現在的消極態勢。以黨項人在關中的耳目,梁乙埋收到這個喜信,也隻是數日間的事。如果不能在這之前離開,再想走,難度就要大上十倍。把鄜延、環慶兩路的精銳一舉蕩清,這個誘惑,沒人會認為梁乙埋能忍得住。
在場的可都是聰明人,想通這麼簡單的道理並不困難。但不是每人都能想出順利退兵的主意,你瞥一眼我,我瞟一眼你,皆希望彆人先出頭。隻是誰也不肯先開口,在得到朝中允許之前,在得到宣撫司準許之前,先行提出放棄羅兀,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韓岡自然也想走,羅兀城已經成了一艘撞上冰山的海船,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他可沒有與之偕亡的想法。
一場大戲在近處看的確有趣,但把自己的小命也搭進去,韓岡卻敬謝不敏。因為韓絳對緣故,韓岡自抵達綏德種諤麾下之後,從不乾預軍事,但眼下的情況,卻是給了他一個機會。
‘韓相公啊韓相公,你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讓我等到這個機會啊!’在危局之前,韓岡私心中卻是有些興奮。
張玉和高永能已經等了一陣,見沒有人說話,對視一眼,就要宣布散會。究竟後續該如何處理,他們也不能立刻做出決斷。而且謀不決於眾人,現在隻是通報消息而已,一些必要的應對還要由他們兩人私下裡來商議。
韓岡這時站了出來,拱手行禮,阻止了高永能宣布散會:“張總管,高監押,韓岡有一事想說。”
這是韓岡第一次在軍議上插話,帳中眾人紛紛側目,心道難道他要做第一個?
張玉一皺眉,想要阻止韓岡。而高永能卻先了他一步,“韓岡,你有什麼話要說?”
韓岡朗聲道:“今日還請大軍照常出城邀戰。不論接下來是走是留,我們現在麵臨的問題,都不是能讓西賊知道的。”帶著一點挑釁味道的眼神,在眾人臉上一劃而過,他用重音強調著:“必須要一切如常!”
韓岡的口氣稍顯強硬,不顧尊卑之彆,但因韓岡的話而沉思起來的張玉和高永能卻沒有為此而惱火。他的話就像當頭棒喝,一下提醒了兩人。
這兩天的出城邀戰,由於西賊不算配合,都是應付故事一般,兩邊派兵打上一回。以兵法來說,守城最忌悶守,圍城也忌諱悶圍,為士氣之故而已。兩邊又都不肯放棄,而在等待時機,所以才會如此滑稽的場麵。韓岡看史書上,經常有一圍經年的戰事,究其因,也是因為這個緣故。而現在,機會是給黨項人等到了,但卻絕不能讓他們知道。
高永能當即轉頭對張玉道:“下官現在就領兵出城邀戰,還請總管坐鎮城中!”
張玉點了點頭,又厲聲對帳中官員下令道:“今日之事,要嚴加保密,否則便有全城儘墨之憂!”
“下官謹遵命。”“末將遵命。”眾官紛紛恭聲應是,事關自家性命,容不得他們不小心。
‘西賊到底在等什麼?!’韓岡不認為梁乙埋能事先猜得到慶州會有兵變,而他派兵阻斷羅兀後路的行動,成效又不顯著。而要拚毅力,也不是黨項人能拚得起的。這樣的情況下,他還在等什麼?
在戰鼓聲中,回到療養院之後,他還是在想這個問題。
經過了韓岡悉心的管理,療養院內外之事已經井井有條。依照他和郭逵在秦鳳推行的軍中醫工方案,這些天韓岡在高永能和張玉的支持下,羅兀城中的每一個百人都,都派了一個頭腦聰敏伶俐的士兵來療養院裡實習,並學習基本的戰場急救。所以現在韓岡反到是稍顯輕鬆起來,隻要發派命令,有時間想些事情。
但張玉卻找了過來,呶呶嘴,把正在向韓岡彙報公事的護工隊正趕了出去。直接問道:“玉昆,今次之事你怎麼看?”
張玉想征求一下韓岡有何高見,而韓岡卻指了指外間躺滿了病房中的傷兵們,“是該問他們怎麼辦?……總得把他們送回去!”
“玉昆?”張玉微微一愣,不知道韓岡為何如此說。
“前日種帥從羅兀回軍,就是以護送傷兵的名義。不論是從情理上說,還是道理上,傷兵先行離開羅兀,並不會引起城中軍心慌亂,也不用擔心被秋後算帳。當然……”韓岡又加了一句,“為了避嫌,我可以最後再走。但須得先把他們送出去。好不容易救回來了,總不能看著他們被丟下等死。”
敵前撤退,難上加難,純用騎兵,撤回綏德不難。但加上城中的步兵,就很麻煩了。如果再有行動不便的傷病,那就是難上加難。正常的情況下,他們肯定要被拋下。韓岡要救人,他在鄜延軍中費心費力才留下的人脈,不能就這麼浪費掉。而且這些天跟傷兵們朝夕相處,也不忍心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被拋棄。
張玉不意韓岡有如此仁心,不過又想想,若不是韓岡有此心境,如何能在軍中醫療之事上自出機杼,而且自來到羅兀後,韓岡的辛苦他也看在眼裡。
“玉昆果然仁義。”張玉由衷的讚了韓岡一句。坐下來又長歎起:“其實,本也不會變得如此倉皇。如果沒有廣銳軍叛亂,這次完全可以徹底解決西賊的問題。讓黨項人不能再越橫山一步。”
得到了橫山,就是得到了銀夏,有了銀州夏州,就可以跟占據了興靈——也就是後世的寧夏銀川——的黨項人隔著瀚海對峙。前線北移到橫山對麵數百裡的地方,環慶和鄜延兩路自此便可以安心的休養生息。
張玉跟西夏人打了幾十年,當然想在致仕前為畢生的心願做個了斷。可如今功敗垂成,而且因為是叛亂的緣故,為防重蹈覆轍,至少數年之內,大宋都隻能穩守疆界,以穩定內部為上。張玉當然失望!
“廣銳軍兵變,豈是他們自己願意的?根子在誰身上,總管當比韓岡要清楚。”韓岡言辭鋒銳,“不過事已至此,再後悔也無濟於事。羅兀城保不住了,但為了能安然離開,城外的敵軍卻還是要設法處理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