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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渭源之戰時,從古渭到渭源,長達一百多裡的糧秣軍資的轉運,就已經耗儘了秦州泰半民力。而且那隻是要維持連民伕加士兵,總計五千人的一個月的需用。而在綏德、羅兀能做到部分自給自足前,至少要兩到三年的時間,鄜延路都要征發民伕,去運送糧秣。
如此一來,對鄜延百姓來說,是個災難,而對當地的官員來說,同樣是個災難。
地方的官員是什麼樣的德性,韓岡再清楚不過。事情不做,便宜儘占,除了一些有望上進的,其他大多數的官員就是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樣。一旦要組織民伕轉運糧秣,或是乾脆把民伕趕上前線去築城,少不得就要勞動他們的大駕,想讓他們不抱怨是不可能的。
再說了,還有個司馬光在長安守著,幾乎使用放大鏡在盯著陝西的各個角落。隻要地方上有一點風吹草動,他肯定要第一個跳出來的說話。
人都是這樣,總是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司馬光是這樣,韓岡、韓絳他們的也一樣——出兵羅兀,韓岡看到危機,韓絳、種諤則看到勝利——如果有什麼與他們的期待相反,就會想辦法將之抹去。不過區彆在於,蠢貨是在自己的思考中抹去,聰明的人則是在言辭中抹去。
司馬光、韓絳他們究竟是聰明還是蠢貨,韓岡不知道,但他能清楚的認識到這一點,實際上他的觀點不會太過偏駁。所以他的批評,並不是放在戰鬥的勝負上,而是主要專注於糧秣轉運的問題上。不管在何時何地打仗,隻要不能像蕃人那樣因糧於敵,後勤運輸總是問題最多、事情最難的一個環節。批評後勤問題,那是一批一個準,絕不會說錯。
“兵無糧不行,在出兵之前,還是要先看一下究竟能不能把足夠的糧秣運送到羅兀,而且是要在不引起鄜延民亂的前提上!”韓岡語氣堅定的總結著,每一句話背後,都是寫滿了自信兩個字。
說話要讓人信任,首先要表現出自信來。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何談讓人信任。
韓岡自陝西來,又是參與執掌軍務。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天然的就對陝西地理兵事了若指掌。而韓岡與王安石一問一答間,表現出來的自信,完全印證了他作為一個專家的形象——通常的情況下,說話的語氣、語調,也就是技巧方麵的有效表現,比起正確真實的內容,對於博得他人信任來,反而更為重要。
韓岡話說得雖然淺顯,但他朗朗言辭間毫不動搖的自信,以及一直略顯失禮卻堅定不移的目光,還有毫無猶豫磕絆的流暢闡述,卻會讓人不由自主的相信了他的這番話。
王安石現在有點頭疼了,這樣的情況下,如何能讓韓岡麵聖?
當今天子現在雖然對橫山那裡的勝利消息日夜期盼,每天都對著武英殿中的沙盤一遍又一遍的推演著戰局,將陣圖、計劃一份份的發往延州。但他畢竟耳朵根子有些軟,自宮中長大的皇帝,絕不可能想自己眼前的年輕人這樣,有著一對決不動搖的眼神。
一旦韓岡站到了天子的麵前,指著沙盤上,將他方才所說的那些話複述出來,最後會有什麼結果,真的難以估計。
天子對韓岡的重視,王安石心中很清楚。趙頊日日都要走一趟的武英殿中,每一塊沙盤背後,都是打著韓岡的標簽。而韓岡對於軍中醫療的推進,更是得到了所有陝西將帥的看重。
正是由於郭逵、王韶、韓絳、種諤等人對韓岡的重視,使得趙頊更加確認韓岡的才能。既然韓岡在天子心目中留下了熟悉兵事的形象,那他的觀點不可能不影響到天子的看法。
王安石事先也絕然沒想到,韓岡會如此旗幟鮮明的反對出兵羅兀,就算執掌河湟開邊,與橫山拓土有瑜亮之爭的王韶,也不會這般坦率直言。
這麼想著,王安石感覺到韓岡的表現好像有些反常,
“韓岡,你可是不想去延州?!”他突然問道。
被戳破了藏在心底的想法,韓岡在一瞬間有了那麼一點動搖。但是他很快收拾起,把心防重新武裝,“為君分憂,不分天南地北,何處不可去?但明知不可為而為,讓卒伍平白枉死,下官卻不敢相從!”
拿著冠冕堂皇的話為自己的私心做外衣,這樣的人和事,王安石看得多了。沒想韓岡本質上竟是這樣的性格,他有些不快說著:“那就是不想去了。”
要我去也可以,隻要能滿足條件。韓岡道:“朝廷有命,下官自當領命而行,不會拒絕。不過下官有一點要事先報予相公。無論此戰是勝是敗,無論下官是否有功績,朝廷事後的封賞,都不要把下官的名字加上去。”
王安石驚訝了起來。韓岡不要可能會有的功勞,看似謙退,實際上卻等於是再說,若此事有何意外,不論什麼罪名都不要栽在我頭上。
‘他當真認為羅兀守不住?!’
韓岡當然能肯定羅兀守不住,所以才敢這麼說。
自己的這個條件如果被王安石如實報上去,天子會怎麼看?韓岡無法確認。但這點其實並不重要。實際上,正如王安石所說,他隻是不想去延州罷了。
因為不想去延州,所以韓岡才會大力反對出兵羅兀。他反對的理由,就是因為羅兀城下必敗。韓岡可以確定,至少有九成以上的可能,韓絳在橫山方向上這一輪的攻勢,將會铩羽而歸。
這並不是因為糧秣問題——
奪下羅兀城後,隻要守上半年就夠了。因為西夏人在橫山統治的脆弱性,甚至等不了半年的時間。羅兀城一旦能穩定的在橫山深處留上半年,西夏人在橫山地區的統治權其實就可以廢掉了。沒有了西賊的威脅,安全的糧道,運輸起來就很方便了。
但韓岡無法說出這一點。他總不能說,在他所記得的曆史中,西夏安安穩穩延續到了蒙古入侵。而眼下的情況,如果橫山失卻,西夏覆亡就在眼前。
既然西夏沒有滅亡於北宋,那今次的冒險計劃就不可能成功。雖不能說百分之百肯定失敗,但隻要有七八成是敗定了。隻是說話的時候,必須為自己留條退路,“今次一戰或許能僥幸取勝,但若是朝堂上下習慣如此冒險,日後的失敗可能會更加慘重”
‘不意韓玉昆如此倔強。’隔著小門的單薄門扉,王旁聽著裡麵的交談,他很難相信,韓岡竟然會這麼當麵頂撞自己的父親。
“二哥,怎麼了,偷聽到多少?”清脆的聲音在背後悄聲響起,但落到王旁耳中,卻差點叫了起來。
看到自家妹妹王旖正在身後,側著腦袋看著自己,“彆鬨了!”王旁臉皮有些泛紅,被自家妹妹看到自己失禮的地方,他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王旖向著門扉處探頭探腦,就跟十個月前的一幕重現。時隔近一年,她的好奇心不見減退,“又是韓岡?他又來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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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韓岡的不合作,王安石沒有達成目的,他最後也並沒有留下王韶和韓岡吃飯,可以說是忘記了。而王安石沒有說話,王旁便不敢主動留人,不過韓岡倒沒忘了他,當王旁來送行的時候,兩人約好下次有空,到外麵轉一轉東京城,順便喝點水酒。
王安石坐在書房中,考慮著方才的一番對話。韓岡已經表明了自己的立場,王安石可以強迫他過去,但這樣他就不可能不擔心,韓岡會在公事上采取不合作的態度,或是消極怠工。而且韓岡有勇有謀,不是普通的官員。如果僅僅是讓他去處理傷病,這樣的做法實際上是太浪費了一點。
王安石一時拿不定主意,直到自家的二女兒過來催促吃飯,才讓他暫時放下去思考問題。
坐回到飯桌上,王安石還是一如既往的盯著擺在桌上的一盤菜在吃。吳夫人問著丈夫:“大哥快要抵京了吧?要不要派人去迎他?一大家子拖兒攜女的,許多地方的都不方便。”
王安石兩子兩女,長女早已出嫁,長子也已娶妻。而次子王旁已經與龐家結親,等長子王雱到了京城,就要辦婚禮了。
“大哥都做了多少年官了,許多事不必太替他亂操心,他自己心中都有數,哪裡會有什麼不便?”王安石絲毫不為自己的兒子擔心,自幼聰慧的長子王雱是他的驕傲,完全不需要擔心。
吳夫人聽了,像是放下了心來,“等大哥回來,二哥成婚。剩下的就是二姐兒的婚事了。”
王旖臉紅了,嬌憨的搖著吳夫人的手:“女兒不嫁,一輩子都要陪著爹娘。”
“胡說!再拖下去就沒人要了。”吳夫人說了女兒一句,回頭就對丈夫發作道,“還不快點幫二姐找個好人家。不要老想著變法、變法,齊家治國,先把家齊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