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知惶惶何所誘(下)(1 / 1)

宰執天下 cuslaa 1662 字 25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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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岡向張戩解釋著:“這對百姓是好事。因為官府把低息貸款的名頭打出來後,天下富民再想維持倍稱之利便不可能了,如果想繼續放貸,就隻能把利息降到跟官府一樣,這對百姓不是好事嗎?天下百姓哪能承其恩惠?”

“玉昆你還年輕,不知其中情弊。”張戩搖搖頭,果然還是曆事不多、受了蠱惑的緣故,“州縣胥吏多偽詐,皆儘小人,而州縣官也往往受其所欺。一旦實行青苗貸,他們能上下其手的機會太多了。彆的不說,提高利息,減放本金,這都是他們做得出來的。”

經曆過陳舉、黃德用之事,韓岡很清楚地方上的胥吏們有多麼無法無天,但諱疾忌醫卻也是要不得的,“如果依著青苗貸原來的名字,百姓都聽不懂究竟是何事,隻能任憑地方官吏所欺。前些天不是有個陳留知縣,他在衙門外貼了三天的布告,又在鄉裡貼了三天的布告,回過頭來便撕了布告,說無人請貸,在陳留縣不用推行青苗法。可這麼短的時間,又不向百姓宣傳,貼了幾張紙,又怎麼會不讓人猶豫?而如今利民低息貸的名字說得清楚直白,又有誰會鬨不清?”

張戩緊鎖著眉,連連搖頭。在他眼裡,韓岡現在就如同一頭犟牛,死咬著牙堅持自己的意見。“放貸收息,朝廷體麵還要不要了?”

“朝廷的體麵由百姓中來,百姓富足,朝廷自然有體麵。”

“玉昆你可知道,一旦青苗貸推行下去,儘管如今的富民不能再放貸,貧民不會再受他們的盤剝,但主管青苗貸的官吏,卻隻會一步步的比早前更加酷毒。”

‘我當然知道,不論是什麼樣的政策,都會在施行的過程中變得對權力者越來越有利,舊的利益集團被打倒,新的利益集團便吸著他們的血茁壯成長,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韓岡腹誹著,神色間卻裝得一本正經:“但總不能看著天下百姓一直受著富民所欺。學生家自先祖父起,便是以務農為生。兩代人四十年的辛勞,一畝一分的積攢下了百畝田地,但學生一場重病就把幾十年的積累全毀了,若不是學生病愈得及時,如今也不知要背上多少債務!如果當時有息錢低一點的借貸,學生家的田地產業何至於被人剽奪的半點不剩?”

韓岡與張戩第一次爭論起來,不過韓岡小心的控製事態的發展,不使爭論變成爭吵。他也不想日後跟自己的師長變成勢不兩立,所以得提前打個預防針,省得張戩和程顥聽說他投了新黨,以為自己受到欺騙。

程顥倒是覺得韓岡說得有理,出身寒家且受過高利貸欺的韓岡,若是不支持青苗貸,反而奇怪了。而且韓岡對官府借貸的看法,也符合程顥的本心。程顥本就是不反對幫助百姓,救人急難,隻要不是以牟利為目的,利息降上一點,青苗貸行之亦可。

不得不說信任是有慣性的,韓岡對青苗貸——不,現在改叫利民低息貸款——的讚賞,張戩雖然難以認同,隻要韓岡做得不出格,不跑去為新法鼓吹,張戩還是願意相信他這個學生。

照舊在張戩家吃過飯,方才的一點芥蒂也是一笑了之,飯桌上,張戩聽說韓岡已經拿到告身,便問起了他接下來的行止,韓岡道:“能在兩位先生門下就學,是學生幾世修來的福氣,惟願能常隨先生門下。不過如今學生已經拿到了告身,不能再耽擱了,現定得後日啟程。”

“既然已經拿到告身,那就是官人了,為天子牧守百姓。且謹記勿殘民,勿貪縱,行事以清正為上。”

程顥也跟著道:“吾觀玉昆你不是在學問上能有所發展的性子,但為人處事都分寸,日後必為棟梁之才。彆的話也沒有可送你的,隻要你能記著你讀書的一點心得,凡事體仁心,尊立法,行中道,也就夠了。”

韓岡站起身,恭恭敬敬的答道,“兩位先生的教誨,學生必謹記在心。”

……………………

第二天,是章惇休沐之日,韓岡和劉仲武拿到告身的事他也聽說了,便再次邀請了韓岡一眾,在他們離開前做一小聚。

一見韓岡,章惇便拉著他到一邊低聲笑道:“最近署中事多,也是玉昆你的功勞。你出個了計策,我等便要忙個腳不沾地。”

韓岡搖頭笑道:“編修此言,韓岡可當不起。而且現在腳不沾地的,不是編修,而是文呂司馬之輩。”

韓岡和章惇哈哈又是一陣笑,讓不知來龍去脈的劉仲武和路明摸不著頭腦。

互相謙讓著坐下,章惇拍了拍手,道:“今天請來的校書【注1】,雖然年歲不大,卻以歌舞雙絕名震教坊,最難得的是潔身自好,讓人激賞不已。”他神秘一笑,“玉昆見到她,定然有份驚喜。”

隻是看到來人,韓岡驚喜倒沒有,卻當真吃了一驚,“周小娘子?”

“周南拜見章編修,拜見韓撫勾,拜見劉官人。”周南笑語盈盈,完全不見幾天前的怒意。隻是當她避開章惇,視線掠過韓岡時,卻是鳳目含嗔,狠狠地盯上了一眼。

韓岡以笑容回敬過去,就見到周南氣得銀牙咬著下唇,用力扭過頭去。韓岡輕笑了兩聲,覺得這樣的歌妓真是難得。正如章惇方才所說,潔身自好的周南,應該是尚沒被汙染的女孩子,若是久曆風塵,什麼樣的心情都能掩蓋在營業性的笑容之下。

章惇大概是從其父章俞那裡聽到了什麼,便讓周南陪著韓岡,而他和劉仲武身邊的則是普通的妓女。周南沉默的陪著韓岡喝了兩杯酒,便下場翩翩起舞,而悠揚婉轉的歌聲,竟一點也沒有被動作所打亂。

韓岡輕輕擊掌,的確是歌舞妙麗,極儘妍態,當得上歌舞雙絕的稱呼。

章惇極會做人,知道韓岡不擅詩賦,便在酒宴上半句不提酒令,對句,射覆之類的慣見娛樂。說了幾句笑話,又跟劉仲武和路明對飲了幾杯,章惇湊近了,壓低聲音說話。

“玉昆,聽聞你是橫渠張子厚的弟子,”章惇提起張載時,撇了一下嘴,提起張載這位姓字同音的同年,他心中就有些怪異,“你在經義上,應該有所心得吧?”

“在下才疏學淺,諸經隻是泛泛讀過,算不上精研。”韓岡謙虛著。

他的經義水平,如果是麵對的是普通的半是運氣半是才氣考中的進士,也許還能一較高下,但章惇是想考進士就能考上進士的正牌子的才子,他的才能可不僅僅是詩賦。韓岡在章惇麵前,現在還沒有自大的本錢。

章惇低頭把玩著拿在手上的朱砂色的酒盞,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對韓岡笑道:“這是鈞州民窯的貨色,紅得不透,暈得不勻,比起內用的正品,差了不止一籌。”

“民間也不會有內用之物。”韓岡說道。對章惇有些不屑,通過轉換話題,來掌握對話的主動權,自家玩得更溜。

章惇又壓低聲線,低得隻讓韓岡一人聽到:“經義之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若是真的鑽研進去,一生也不能窮儘,但如果隻是想學以致用,三年便有所得。”

‘三年?!’韓岡心中一動,帶著疑問的神色看向章惇。章惇這時又抬起頭欣賞著身前的歌舞,似無所覺,前麵的話仿佛不是出自他口,卻又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

韓岡會心一笑:“韓岡謹受教。”

“你能明白就好。”章惇便拿起酒壺,給自己酒杯斟滿酒喝了起來。

‘如何會不明白!?’畢竟章惇都說得這麼直白了。

韓岡當然明白,沒事章惇何必問著這些事?章惇可不是愛說廢話的人。看起來自己以前猜得沒錯,王安石還是打算變革科舉製度,雖然這一科已經不可能,但下一科的考題,必然改成經義……學以致用,說不定還有策問。

‘這三年裡,是不是要按著章惇的提議,去攻讀儒家經典?’韓岡陷入沉思,對周南的絕妙歌舞視而不見。真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氣派。

見著韓岡這副作派,周南氣結,動作也亂了一點。尚幸被她及時補救回來,沒給外人察覺。一曲舞罷,周南又坐回韓岡身邊。劇烈的舞蹈之後,少女喘息著,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晶瑩剔透,俏臉暈紅,豐盈的酥胸輕顫,淡淡的香氣從她一側飄進韓岡的鼻尖。

周南氣喘得厲害,右手用力壓著心口。方才她為了彌補一時的失態,強換動作,便走岔了氣,胸膈隱隱作痛,心中就恨得想咬韓岡的一塊肉下來。她伸手拿起酒杯,準備喝點酒水壓一壓。

韓岡突然伸出手,把酒杯從周南手中拿開。被一隻滾熱的大手攥著,周南臉一紅,忙把馥軟纖細的小手從韓岡掌中抽開。她又羞又惱的瞪過去,她往常遇到客人都講究著身份,哪會這般無禮?

而韓岡卻是毫無所覺的抬手給她倒了杯茶,柔聲道:“氣急不可飲酒,還是喝茶好一點。”

周南愣愣地看著韓岡遞過來的茶水,怔了許久。

章惇在旁看個通透,笑言:“玉昆當真憐香惜玉。”

韓岡微微一笑,心中卻在疑惑,難道他這麼做現在很少見嗎?

注1:唐胡曾《贈薛濤》詩:“萬裡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薛濤,蜀中能詩文的名人,時稱女校書。後因以“女校書”為歌女的雅稱。亦省稱“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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