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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說得投機,韓岡被王安石留下吃飯,呂惠卿、曾布和章惇也照慣例留了下來,加上王旁,總共六人。
王安石向以清廉著稱,參知政事家的飯菜也沒有什麼特彆,甚至不比張家、程家好到哪裡。不過韓岡還是見識到了傳說中王安石吃飯時的心不在焉,他的確隻盯著麵前的一盤菜在吃。而且王安石不拘小節,有些菜從筷子上落下,掉在衣服上,他也是拈起來就放進嘴裡,在座的幾人都見怪不怪,倒是韓岡吃驚不小。
一頓飯吃完,韓岡又重新坐到了王安石的書房外廳中。廳內已經點起了七八支蠟燭,大概是禦賜之物,每一支蠟燭都有兒臂粗細,燃起來後,空氣中還帶著淡淡的香氣。
比起飯前,廳中現在多了一個王旁,暫時不是說正事,王安石也不介意讓自己的兒子一起過來聊聊天。說起來他的這位二兒子性格上有些陰沉,王安石還是希望王旁能多參加一些士人間的聚會,增長閱曆,結交朋友的同時也可以改改性子。
坐下來,閒聊了幾句。王安石問著:“王子純的確有眼光,運氣也不錯,能在伏羌城遇到玉昆。隻是王子純他信來的不少,說得卻不清不楚,不知是玉昆為何會攤上衙前役?又是為何會被人陷害?”
“……說起來也不算什麼,”聽見王安石問起自己的經曆,早有準備的韓岡便沉聲說著,“韓岡的經曆,天下千百州縣,每天都會發生。能如在下這樣遇上貴人的卻沒幾人……”
在王安石書房的外廳中,韓岡將自己從病愈後的遭遇和經曆,一樁樁、一件件的娓娓道來。沒有什麼遺漏,但也無須誇張,平鋪直敘的詞句,已足以讓在座諸人歎為觀止。
其實,韓岡的這幾個月來的遭遇,已經完全可以算是一個傳奇。是個極精彩的故事,又是擺在眼前的事實。除了王旁,四名聽眾都是見多識廣,但生長在和平安寧的皇宋腹地的士子們,即便是王安石、呂惠卿這樣少年時便走遍四方尋師訪友的讀書人,也絕沒有這般波瀾起伏、危機處處,卻又每每絕處逢生的人生經曆。
王安石也不免為之驚歎。韓岡他被陷害,他被壓迫,他被謀算,但最後,卻是他站在數千人的屍體上放聲大笑。如果隻看韓岡背後的三份薦書,以及王韶所寫的幾封私信,任誰也不會知道他這一路走來有多少艱難險阻,又是怎樣被他一步步的跨越過去!
難怪能得王韶如此看重!也難怪他能一下得到三份薦書!
韓岡不出意料的在王安石他們的眼中看到欣賞和讚歎。
塑造個人形象講究技巧,韓岡在張戩、程顥麵前溫良恭儉,做出一副勤學好問的好學生模樣,雖然他的確好學,但他所表現出來的性格,卻與他的本心背道而馳。之所以這樣做,因為韓岡明白,要接近程顥、張戩這些道學家,不把自己打扮成同類是不成的。
所以他把一身的鋒芒收起,將果決的手段斂藏,最後出現在在張程二人麵前,是一個好學、勤謹、肯上進、同時還有些才華,最重要的是為人正直守禮的韓玉昆。
但在王安石麵前,那就不一樣了。韓岡需要給王安石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張戩程顥麵前的那種好孩子的形象是不成的。
他不介意說出在德惠坊軍械庫中殺人反栽的盤算,也不介意說明他在裴峽穀殺了兩名陳舉內應的決斷,因為王韶每每拿來比擬韓岡的張乖崖,他殺人放火,滅了道左黑店一家老小的軼事,也是到處流傳。
“若非是玉昆,換作是他人,即便是我處在玉昆的位置上,怕是會凶多吉少。”曾布歎著說道:“倒是子厚,應該能殺出一條路來。”
章惇搖搖頭:“難說,我可沒有玉昆的好身手。”
呂惠卿覺得兩人都沒說到點子上:“武藝倒是其次,智計亦是末節,關鍵是玉昆能下決斷。在伏羌城,對向寶家奴的那一箭,射得的確好。”
“其實這些算不得什麼,因為在下清楚,陰謀詭計從來是見不得光的,隻要自己行得正站得直,理直氣壯,便是鬼神難侵。”
韓岡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但立刻,眼神堅定起來,把準備已久的一番話,緩緩說了出口:“話說回來,也是同樣的道理,青苗貸一事其實有個更簡單的解決方法。不需添支俸祿,隻要把事情攤開來說就可以了。韓相公、文相公,他們不是說青苗貸傷民嗎?那就把他們家裡放貸收息、殘害百姓的事都曝出來。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天下人看清他們的用心,好做個評判!”
韓岡輕輕笑著,微微眯起的雙眼寒芒四射。入京後壓抑許久的如劍如刀的鋒銳性子,此時終於揚眉出鞘。
王安石前日稱病不朝,請郡出外,那是無可奈何下的防守,像個女人一樣對著三心二意的情郎說著有我沒她。但韓岡的建議卻是徹頭徹尾、犀利果斷的進攻。
依照朝堂慣例,玩著一些陰謀詭計,韓岡沒這個本事,即便是前麵加薪的計策,也不過是拾人牙慧。但他可以揮起大錘,照腦門直接來上一下。
簡單,直接,而且有效。
龍泉三尺新磨,正要一試劍鋒。
廳中一時靜了下來,誰會想到韓岡突然間出了這個主意。王安石盯著韓岡的那對犀利鋒銳的眉眼,突然發覺他對這名關西來的年輕人,了解得實在太膚淺了。想不到韓岡在謀算深沉的外衣下,藏著的竟然是鋒銳如劍的性子。
章惇不掩激賞之色,曾布打了個哈哈,“這田籍戶產可是不好查的。”
“何必要查田籍戶產?!竇舜卿說一頃四十七畝時,可曾查過田籍戶產?可有半分真憑實據?當然,竇舜卿是信口胡言,睜著眼睛說瞎話。但我們說得都是實話,文家、韓家,他們兩家難道沒有放貸收利之事?!隻是數目多少的問題,差個一點,又有什麼關係。隻要激得他們上章自辯,那就足夠了。”
韓岡一直以來其實都對變法派的畏首畏尾有些不以為然,既然已經得罪那麼多人,何不乾脆得罪到底?!看看商鞅是怎麼做的,隻是城門立木嗎,他可沒少殺人,順便把太子的師傅都治了罪。如今還把對手留在朝中,這不是給自己添亂?富弼、韓琦是走了沒錯,但他們離開朝堂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在政事堂太久。新帝登基,他們這些元老重臣本就是要先出外的。
在韓岡看來,王安石實在太克製自己了【注1】。
如今都是看著反變法派向王安石身上一盆盆的潑著臟水,而王安石他們隻是招架,為自己辯解,卻少有對進行人身攻擊的。當年慶曆新政時,呂夷簡是怎麼對付範仲淹一黨的?從歐陽修閨幕不修,到蘇舜欽賣故紙公錢,再到攻擊範仲淹結黨,幾樁事一起發動,便把範黨一網打儘!
“再說韓稚圭的彈章。他說青苗貸不該貸給城裡的坊廓戶。凡事須正名,以青苗貸這個名字,貸給坊廓戶是不對。可改個名字不就行了嗎?把青苗貸改成利民低息貸款,韓琦之輩還能說什麼?名正方能言順,隻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是為了救民水火的,而且沒了青苗的局限,貸給城裡的坊廓戶也沒了問題。同時明白指出天下的利息太高,朝廷是不得已而為之。”
“接下來韓、文、呂諸公還會有什麼手段,在下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隻要把他們私底下的一些心思暴露出來,他們不可能再去迷惑天子和世人!”
韓岡說得毫無顧忌,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地位與他所攻擊的韓琦、呂公著等人有多大的差距。
按道理說,韓岡一個微不足道的從九品選人,在朝中,不過是升載鬥量之輩。煌煌神京,天下中心,這裡並不是適合他的舞台,完全不夠資格上去參與演出。上麵的主角,是王安石、是司馬光、是文彥博、是呂公著,也有身居千裡之外,也能動搖京城舞台的,有富弼,有韓琦。即便是配角,也是呂惠卿、曾布、章惇、張戩、程顥之輩。如果一個最底層的官員自不量力的跳上去,被踢下來,跌個粉身碎骨,是最有可能的結局。
但是……韓岡就是不願意在旁邊看著熱鬨。他以一介布衣撬動秦州官場變局,如今已經能在王安石麵前說上話,如何不能讓朝堂為之動搖。那座光鮮亮麗的舞台,他暫時還不能站上去,但在幕後推波助瀾,也不失一樁快事。所以他方才出謀劃策,所以他現在興風作浪。而且既然已經決定站在變法派這一邊,韓岡自然不會再想看到王安石猶豫不決,最後走向記憶中的變法失敗的命運!
可是王安石他們如今做得最多的就是辯解,因為王安石不願意用上與自己的反對者同樣的手段——他深知如此去做的後患。
一旦他們這麼做了,牛李黨爭可是最好的前車之鑒。一旦變法派不再局限於就事論事,開始攻擊反變法派的人品、策略、用心,那樣……就是黨爭的開始。不再是因政策才劃分出來的派彆的爭鬥,而是黨同伐異,不論對錯,隻論黨籍。王安石暫時還不敢這麼做。
但在韓岡看來,韓、文、司馬等人可沒這樣的覺悟。他們不斷攻擊變法派的人品,攻擊變法派的政策,攻擊變法派的用心,好吧……隻要跟新法掛上鉤,沒有一件事他們不攻擊的。
黨同伐異,不論是非,這不是黨爭是什麼?
既然反變法派已經跟瘋狗一樣瘋狂亂咬,寧可自己一身膻,也要把新法拉下馬,那就該反咬回去。誰的身上都不乾淨,韓琦、文彥博都不是清白純潔得跟剛出身的嬰兒那樣屁股乾乾淨淨的人物,韓琦在相州沒少奪人田產,文彥博在仁宗朝勾結內宮的事也還沒洗乾淨呢,在老家也是一樣一身是冤債。
黨爭並非好事——這是對天子來說的。因為一旦黨爭開始,就必須分出個勝負,就像唐時的牛李黨爭,又或是慶曆年間的呂範之爭,非得將對手一網打儘不可。即便是天子,也無法置身事外,更不能像過去的一年裡那樣和著稀泥,玩什麼祖傳的‘異論相攪’,必須旗幟鮮明的選擇一邊。最後的結果,就是得到天子支持的一黨,把所有的敵對黨人,趕出京城,趕出朝堂——自然,在現階段,隻會是新黨。
這些道理,王安石他們豈會不明白,在座的幾位都是對曆史比韓岡精通百倍的俊傑才士,何事不能看得通通透透。隻是他們在朝中站得太久,牽連太多,投鼠忌器,不敢下手而已。
王安石他們即便是家中竄進一隻老鼠,也會因為顧忌著周圍全是易碎的瓷器,而任其啃著米缸裡的存糧,但韓岡卻不介意拿起官窯的雨過天青去砸蟑螂。
因為他是初來乍到,因為他關係全在秦州,因為他根本不在乎京城掀起多大的風浪——除了在座的五個人外,沒人會相信是一個從九品拉開了黨爭大戲的戲幕,即便是日後傳揚開來,韓岡隻需一聲冷笑,就能為自己洗個白白淨淨。
‘我隻怕事情鬨不大!’韓岡沒說出口,但王安石他們都聽明白了。
王安石輕輕搖頭,曾布低頭沉思,章惇麵露微笑,王旁目瞪口呆,而呂惠卿則在心中暗罵著王韶不會帶眼看人,
‘他哪裡是張乖崖?……
……分明是賈文和!’
注1:翻看熙寧二年到熙寧五年這一段時期的史料,就能發現新黨實在太好人了。史書上滿篇都是舊黨的攻擊和彈劾,把附和變法的大臣說成是豬狗不如,主持變法的說成是奸佞小人,連王安石這樣道德和人品都挑不出錯來的人物,也有十條大罪和辯奸論等著他。而新黨一派卻少有如此激烈的彈劾,連攻擊對手人品的情況都很少見,直到熙寧五年後,變法有了成果,才徹底的把舊黨勢力從東京城清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