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趙隆身後,是先前進去的青唐部蕃人。他們都是結著粗大的發辮,盤在頭頂,油膩膩的,多日沒有洗過的樣子。身上穿的也是一層層交疊起來的刺花袍服,內裡是羊皮,外麵則是上好的絲緞,形製與後世的藏族服飾的區彆不是很大。領頭的吐蕃人,膚色黝黑,風吹日曬的容貌判斷不出年齡,三十到五十都有可能。
陪著蕃部首領出來的是劉昌祚,韓岡心知,能讓劉昌祚親自送出來,又能讓王韶命趙隆引出廳門,這蕃人身份肯定不低。
“是俞龍珂的兄弟瞎藥。”劉昌祚送著一行蕃人出門便回轉廳中,兩名親衛帶著他們繼續往城衙的大門去。趙隆也要轉進去複命,卻被韓岡拉住,問了來人的身份,竟是青唐部族酋的親兄弟。
“鳥名字……”王舜臣衝著瞎藥一行離開的方向吐了口吐沫,他的父親雖不是戰死疆場,卻是死於舊日與西賊對壘時所中的箭瘡,每天夜中聽著父親躺在床榻上的呻吟,就是王舜臣幼年時代最深刻的回憶,論起對蕃人的看法,不論黨項還是吐蕃,他比韓岡、王厚都要偏激,“蕃人就是蕃人,就不會起個正經名字!姓俞的弟弟,竟然姓瞎……該不是他家老娘給他們找了兩個爹吧。”
韓岡失笑,蕃人的名字的確夠怪的,但朝廷給歸附蕃人的賜姓賜名同樣不靠譜。趙思忠,趙保忠,趙儘忠,幸好沒了趙全忠——因為不吉利。
“哪裡不正經了……”王厚吃吃笑道,“‘魚’‘蝦’本就是一家吧?”
也許是王厚聲音高了一點,瞎藥突然停步,回頭瞥了一眼過來,眼中帶著冷意。
瞎藥的眼神狼一般的桀驁不馴,還有著幾分陰毒,王厚看得很不舒服,冷冷的哼了一聲,韓岡則微笑著平視了回去。他上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神,還是另一個世界的事。韓岡前生曾經待過很短一段時間的某家公司,當時他所聯絡的某位客戶的一個下屬,也是有著如狼一樣桀驁不馴的一對眸子。
韓岡的性子其實說起來也是一樣桀驁,但他知道如何掩藏,而不似那個還沒學會掩蓋心思的蠢貨。那人據說不久之後便莫名其妙的被一輛無牌大卡碾成了兩段……野心大點沒什麼,可彆寫在臉上,哪家老大也容不下這樣的小弟。
瞎藥已經走遠,韓岡卻還在回想著他的眼神,俞龍珂恐怕也不喜歡看到瞎藥這個兄弟,難怪大過年的把他踢出來送禮,“看起來瞎藥不似會甘居人下的樣子……”
“不甘居人下?”王厚怔了一下,突然陰笑起來,“他上麵就隻有俞龍珂了吧?不如我們就推他一把,讓他跟俞龍珂爭上一爭。”
“對付一個小小的蕃部,還要用計?大軍壓境,容不得他有二心。如果不肯降伏,隨手殺就殺了,用計……太抬舉他了!”韓岡搖頭。
如果目標僅是青唐部,挑動內亂那沒問題。但現在的目標是整個河湟地區的蕃部,要收服人心,就決不能用些陰謀詭計對付青唐部。要對付俞龍珂,隻有兩個策略,一個是賜予高官厚祿來千金市骨,一個則是連根拔起、徹底鏟除,用雷霆手段來震懾四周蕃人。
從感情上說,韓岡其實對蕃人持有強硬態度的向寶比較認同。不過他擁有的理性告訴他,在漢人遠少於蕃人的河湟地區,隻能以招撫為主,否則就是把吐蕃諸部推往西夏一方——秦州漢人才是十多萬丁口,而單是古渭州的蕃人就能與秦州相當,而古渭以西,蕃人數量更是古渭的數倍乃至十倍——但單獨對上一個部族,卻有殺雞儆猴和曲意安撫兩個選擇。
在王韶與韓岡商議過的計劃中,鎮服古渭應是河湟拓邊的預演。諸多的蕃族,混亂的內部,再有便是外部勢力的插手,古渭麵臨的局勢,與河湟地區一模一樣。使得古渭寨相當於一個具體而微的河湟地區。
通過在古渭的試行,一係列紙麵上的措施、策略可以得到現實的驗證,有問題的地方能及時修改,而得到確認的手段便可在拓邊河湟時加以推廣。更重要的是,能夠籍此鍛煉出在拓邊河湟的行動中,派得上用場的人才。
自太宗之後,大宋再無開疆拓土之舉,反而連連失地。拓邊河湟,在本朝並無前例可循。可以信用的部下,幾乎都如韓岡一樣,並無實績可言;秦州的軍隊,守土有方,而進取不足。而王韶自己,其實也是紙上談兵,從來沒有真正處理過實際軍務。如果能通過在古渭的預演,錘煉出一支精乾的隊伍,王韶當然求之不得。
征服河湟的計劃,大體是上就是通過消滅木征,奪取河州,來懾服以董氈為首的吐蕃蕃部。收服古渭諸部也是大同小異,古渭寨已經立定根基,相當於奪取了河州,再拿兩個不順從的蕃部下刀,便可趁勢威服青唐,利用他們去壓製古渭的其他蕃部……
“就是納芝臨占部人丁太少,不然就能通過支援他們來壓製古渭諸多蕃部了。”韓岡不無遺憾的說著,他並不喜歡青唐部,如果納芝臨占部與青唐部實力接近,他肯定會提議拉攏前者,而消滅後者。
王厚點著頭,他與韓岡有著同樣的看法:“畢竟是漢家苗裔,好歹也比青唐部的蕃人要親近一點。”
河湟蕃部其實並不全都是血脈純正的吐蕃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唐時陷蕃漢人的子孫。唐朝對吐蕃的戰事,自高宗朝起,便多有一戰覆沒十餘萬的慘敗。薛仁貴慘敗大非川,李敬玄、劉審禮敗於西海【青海湖】,一次十一萬,一次十八萬,都是如同字麵意義上的全軍覆沒,兵敗被俘的將士數以萬計。
而自從安史之亂後,大唐勢力中衰,吐蕃乘勢擴張。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與中原的聯絡被切斷,河西走廊上的諸多州縣皆儘淪陷於吐蕃之手,吐蕃大軍甚至能在長安城三進三出,被因此而擄走的,還有世代居住在河西州縣裡的,數十萬計的漢人也多半成為吐蕃的奴隸。
普通的漢家百姓,被吐蕃人‘穴肩骨,貫以皮索’,成了逐水草、牧羊馬的奴隸;而稍通文墨的士人,則在手臂處被刺上‘天子家臣’的字樣,被吐蕃讚普錄為家奴。
三百餘年的時間裡,華夏貴胄漸次淪為胡虜。如今吐蕃部族中有許多原本是漢家苗裔。尤其是河湟青唐,也就是王韶的目標地區,很大一部分都是原本的漢人世家轉化而成的吐蕃部落。
納芝臨占部,又稱張家族,族酋皆為張姓。秦州有安家族,大馬家,小馬家;古渭有張家族,丁家族,再遠點的,還有邢家、周家、章家等部落。其起源都是一個個吐蕃化的漢人世家。
這些有著漢人血統的部落,其首領酋長‘例會漢言,多識文字’,而且由於勢力不強,屢屢遭受正牌吐蕃蕃部欺壓的緣故,往往親附於宋室。在王韶的拓邊計劃中,他們都是能成為有用助力的部族。
衙門外突然一片喧鬨,像是在吵架的樣子,打斷了韓岡的思路。李信過去一陣打聽,回來後道:“是碩托部和隆博部的在外麵鬨起來了……”
“碩托部和隆博部?”王厚對蕃部的了解,讓韓岡歎為觀止,這些日子所看過的資料裡都沒提到名字的小部族,王厚竟然一口就能報得出:“那兩家是世仇,部領已經近著渭源了。因為爭奪草場和水源,斷斷續續打了有幾十年,這兩年剛剛消停了一點……”
“殺人了!殺人了!”外麵突然亂聲大噪,打斷了王厚的介紹,上百個嗓門一起在高喊。
“什麼?殺人了?”王舜臣一下興奮起來,“那一定要去看看……”
王舜臣剛剛跑過去,一隊衛兵也慌慌張張地趕了出去。一個小吏急匆匆地衝進官廳內,很快劉昌祚便板著臉大步走了出來。他步履如飛,幾步走到門外。轉眼之間,圍牆的另一邊,便是一片寂靜。
王韶也慢慢的踱出來了,陰沉了好幾天的臉色卻有了多雲轉晴的跡象。兩個小蕃部在古渭寨中鬨出了人命,劉昌祚肯定要落個管束不當的罪名。而與蕃部有關的事務都是王韶的分內事,這一次正是他插手古渭的良機。
看著韓岡迎上來,王韶不禁欣慰的笑起。若不是這位年輕人的謀劃,讓他到古渭來過年,也把握不到這個幸運的機會——區區一條蕃人性命,多半就會被劉昌祚所掩蓋。
等到碩托部和隆博部因此而重起紛爭,連最基本的蕃人情報都無法掌握的蕃部提舉,便會成為關西官場上的笑柄,也會承受天子和王安石的不滿。李師中、向寶之輩當然更會趁機攻擊於他,以便奪回對蕃部事務的管轄之權——如果讓他們成功,渭源便會築城,熙河照樣開拓,隻是這一切的功勞就不再姓王,而是李師中和向寶的了。
真得多謝韓岡,王韶心裡想著,不枉他向朝中遞上薦章。聲音帶著笑意:“兩部爭鬥,毆傷人命,不是件小事。且去看看劉子京是怎麼處置的……”
ps:都說是盛唐弱宋。但如唐朝這樣把子民幾萬幾萬的丟給蠻夷的情況,至少在北宋基本上沒有出現過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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