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王安石君臣兩人的對話就這麼一直持續著,從西北邊事,一直說到江南綱運。隻有文彥博會瞅準時機主動出頭來攻擊王安石,曾公亮、陳升之等人則如同土石木偶般站在一邊。如果不是趙頊偶爾會向他們詢問一些問題,幾位宰執官怕是要淪落成純粹的裝飾物。
王安石自任參知政事以來,雖然還沒升任宰相,但由於趙頊的信任,中書權柄已儘在他手。政事堂中的宰相執政本有五人,宰相富弼、曾公亮,參知政事王安石、趙抃、唐介。不過曾公亮老邁不理政事,富弼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而告病不出,趙抃能力不及,總是在叫苦,唐介則與王安石幾次君前辯爭不過,氣聚於胸,發疽而死,唯有年富力強的王安石生氣勃勃,獨力處理著所有的政務。故此世間便有了‘生老病死苦’的笑話——王安石生、曾公亮老、富弼病、唐介死、趙抃苦。現今政事堂中又換了幾人,但王安石執掌中書大權的情況依然不變。
崇政殿中的奏對一直持續到近午,需要君臣商議的政事處理得差不多。沉默得跟塊石頭沒兩樣的首相曾公亮終於開口:“已近午時,臣等不敢耽擱陛下進膳,臣等告退!”
首相發話,殿中重臣便齊齊告退。趙頊也不留他們,隻猶豫了一下,對王安石道:“王卿,你且暫留一步。”
王安石依言停步,其他宰執照樣出殿離開。自王安石從江寧入朝之後,單獨奏對的情況太多了,多到無人感到驚訝的地步。
王安石站在殿中,等著趙頊說話。趙頊從禦桌上的一摞奏章中,抽出做了記號的三本來,著站在身邊小黃門將之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展開一看,卻是昨日他簽書過後,隨著其他重要奏章轉給趙頊過目的三封薦書——秦鳳路管勾機宜文字王韶、雄武軍【秦州】節度判官吳衍,同舉薦秦州成紀縣布衣韓岡入官,為秦鳳路經略安撫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宜,而秦鳳路都監張守約也同樣舉薦韓岡,不過隻有後一項。
王安石隻看了幾眼便抬起頭,他知道趙頊想說些什麼。
“王卿,你說說王韶這年來到底做了些什麼?!”趙頊的聲音中透著隱隱怒意。
關西的主戰方向進展順利,但預期中的側翼,卻沒有什麼動靜。王韶去了秦鳳一年,如今給出的成績卻是一份薦書!趙頊是顧忌著一直對王韶青眼有加、大力支持的王安石的臉麵,所以方才才沒有當眾斥責,但現在還是要說出來:
“王韶三人所薦的韓岡才不過十八歲,連個出身都沒有。難道要朕給一個從九品選人下特旨不成?秦州就沒有其他人才了嗎!?”
年齡不到,不得任實職,這是朝中通行多年的任官製度。除非是有功名在身——如進士、明經等科——不然為官者未及二十五歲,雖可以有官身,但卻不得擁有差遣。也就是掛個官名,領些俸祿,卻不能出來做事。
大宋開國百年,對臣子越發的厚待,高品的文臣武臣都可以蔭補子孫,宰相和執政的子弟,往往才十來歲甚至八九歲就能得官。如果給這些乳臭未乾的小孩子實職去做事,國家政事便要出大亂子。所以過去有定例,進士、明經及武臣以弱冠【二十歲】為限,蔭補以二十五歲為限,低於此不得任實職。除非有多人同時舉薦,否則就必須等到年限,才會有差遣。
可如今蔭補得官的越來越多,身為官宦子弟,找幾個父輩的親友同時舉薦也很容易,所以舊有的任官製度已是名存實亡。有鑒於此,王安石出手對任官法做了調整。依然還是以二十歲和二十五歲為界,過此才能得到實職差遣。如果要想例外,卻不再是多人舉薦就能成功,而是惟有請天子親下特旨。
這條法令是剛剛修訂,尚未頒布天下,王韶、張守約等人不知其中緣由,將才十八歲的韓岡薦了上去。依舊例,有三人同薦,年未弱冠的韓岡完全可以擔任實職。但按照如今的規條,韓岡如果得不到趙頊特旨,縱能有個官身,卻不可能得到差遣。
對於國中的大部分官員來說,乾拿錢、不做事的生活,其實也不差。士大夫們都喜歡訴訟簡、物產豐的州縣,如果要天天審案、還弄不到一點油水,那做官還有什麼意思,卻是人人都避之不及。但韓岡不能出來做事,那王韶、張守約舉薦他又有什麼意義?
王安石對此看得很明白,所以才把王韶等人的薦章遞了上來,請求天子的特旨。若非如此,這三份薦章根本不用遞到趙頊眼前,依朝中製度,低品官員的任用本不需要天子過目,政事堂直接就可以處理,韓岡才一個從九品,哪要勞動到趙頊煩心!?
天子躁怒,對許多臣子來說,就是雷霆壓頂,可王安石神色如常。他是秉持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態度。王韶在西北河湟的前景被他看好,同時趙頊也一樣給予很大的希望。雖然因為宋夏兩國正因綏德城的歸屬,在橫山東段的無定河流域隨時可能爆發大戰,需要的糧餉資材都是個天文數字。朝中已無法給秦鳳、給王韶太多的物質支援,但至少在人事上,王安石準備儘量滿足王韶的要求。
“韓岡雖年少,然其才卓異。如果他是世家子弟,或可謂其中有情弊。但臣見王韶薦章,隻雲其為灌園之後,不聞有何家世。且此次舉薦韓岡,不僅有王韶,還有雄武軍節度判官吳衍,以及秦鳳都監張守約,一名灌園之後,能同時得到他們三人的薦舉,不可能是靠溜須拍馬而來。”
“王韶在薦章中也曾有說,韓岡押運輜重,於峽道遇賊,親斬不用命者二人,驅使民伕抗敵,大敗數倍蕃賊,斬首三十餘,其勇武可知。在甘穀城,不待命而救治傷病數百,其仁德可知。在秦州,又破西賊內應之奸謀,其智計可知。韓岡雖是年少,但行為已有大臣氣度,陛下不可以年幼輕之。”
王安石如今正得聖眷,趙頊將之視為師長。不管有多怒,往往都會被王安石說服。他略作沉吟,最後點頭同意道:“那就依王卿之言。不過是個從九品,許了王韶也無妨。”
“陛下聖明。”
王安石臉上閃過一絲喜色。王韶與李師中向來麵和心不和,同時又因為提舉秦鳳蕃部事務侵占了都鈐轄向寶的職權範圍,而與其齟齬甚深。有李師中和向寶壓著,敢與王韶結交的秦鳳官員,隻有聊聊數人。一年以來,王韶在秦鳳的工作完全沒有進展,也便是因為這個原因。不過如今王韶他能讓節判吳衍以及都監張守約同時舉薦一人,可見他在秦州的局麵終於打開。
王安石不知韓岡的底細,還以為吳衍和張守約的舉薦是因為王韶而來,從已有的信息來推導,得出這樣的結論很正常,不過韓岡本身也肯定有點能力,否則王韶絕不至於推薦他。
如今天下官多闕少,往往是三四個官爭一個位子。選人入京待選,都必須在流內銓候闕【等候職位差遣的空缺】,而新晉選人,更是必須去流內銓繳三代家狀。同時還有時間限製,必須在四季的第一個月,也就是元月、四月、七月和十月這四個月的十五日以前在流內銓登記,才能排得上號。不然,就得等下一個季度了。
王韶在秦鳳路已滿一載,從來都沒有舉薦他人,由此便知他行事有多謹慎。可現在對韓岡,他不但薦了官身,還把差遣都給定下了,可見王韶對十八歲的韓岡信心有多足,或者說,他對韓岡的才能有多渴求。
通過王韶的奏章中,王安石倒是對韓岡有了點興趣。一個出身貧寒的士子,通過不懈的努力,發揮自己的才能,最後得到高官的認可。類似的故事在世間流傳得很多,遠的不說,自幼喪父的範仲淹,畫荻習字的歐陽修,都有過這樣的經曆。但他們獲得名聲,靠的是詩詞歌賦和文章,不是像韓岡,靠的是勇武、才智以及膽略……還有仁心。
對王安石來說,詩詞歌賦不足為憑——儘管他已是當世最頂尖的文學大家之一——大宋需要的是秀才,而不是學究。有才能、有衝勁的年輕人那是越多越好。即便韓岡隻有十八歲,隻要多了幾年經曆,在地方、京城做過幾任,未必不能成為棟梁之才。
這段時間以來,曾經舉薦過王安石的那些老臣、友人逐步走向了他的對立麵,現在他最喜歡任用的就是有衝勁的年輕人。王安石所著意提拔的呂惠卿、曾布、章惇以及王韶等人,在官場中其實年紀都不算大,任官都不過十年出頭。泛著腐臭味的祖宗之法,許多人在宦海沉浮多年後都已經習以為常,如果沒有年輕人來衝擊一番,這個大宋朝隻會漸漸的腐爛下去,直到滅亡。王安石的那份吹響變法號角的《百年無事紮子》,說得便是此事。
大宋百年無事,那下一個百年呢……又會如何?!
ps:宋代有製度在,不會讓那些才七八歲的蔭補官入職,而韓三年紀不到,隻能求個特旨了。好了,鋪墊章節結束,視角轉回到韓三身上,不要以為他領了便當。
今天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