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有“戰地醫院”的印象,是因為羅南所見的這片區域,分出了多個隔間,都做了簡單的無菌處理,還搭起了台子,每個台子上都躺著人,有監控儀器,渾身插管,身上血跡斑斑,怎麼看都像是在接受手術。
但沒多久,羅南就稍微修正了這一判斷:哪怕是手術,也是很特殊的那種——無論是其現實操作,還是每個房間裡的緊張對話,以及他們沉浮的心聲,都彰顯這點。最明顯的,他們使用的相應耗材基本上都是內殖型的金屬構件,還有埋入的、即將埋入的神經索。
羅南確定了,這個“戰地醫院”的主要職能,應該是“人體改造工廠”,目前手術台上這些人,都是接受改造的對象。
環境很糟糕,手法感覺也不是特彆高明,膽子倒大……也有限。
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各個隔間的操作者們,基本上都方寸大亂,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不得不說,“新·野火”這個時機把握得真好,也真夠狠。
這種時候,是中止改造手術,全員撤離,還是硬著頭皮做下去,爭分奪秒?
一般人很難做出準確判斷,並承擔這樣的責任。
幸好,目前“戰地醫院”有這樣的人。
羅南就看到,有人從一個相對安靜的隔間裡出來,光赤上身,顯露出有限肌體與冰冷金屬錯雜糅合的結構,他腳下不急不緩,非常冷靜。他的助手跟在後麵,手忙腳亂地為他附加臨時神經索。
“現在所有人聽我指揮。”
站出來發號施令並承擔責任的這位,就站在幾個隔間中央的走廊上。說話間,那些臨時附加上來的神經索,便好像是伸展的水母觸須,帶著明確目的,探向那些正在進行改造手術的隔間,與用於手術操作的機械臂對接:
“1、4、6台由我主刀,其他人配合;老孟2,米莎3、老阮5;老皮處置其他器材設備,大阮帶著非操作人員先期撤離;另外,告訴小阮,讓他引導敵方去一號通道,爭取時間。”
“收到。”
“3號台沒問題。”
“好的阿卡哥。”
有人有隔間裡應聲,也有人匆匆跑出來,進行相關事項的處置工作。
不管這位“阿卡哥”的安排是否得當,現階段,“戰地醫院”這幫反抗軍要的就是一個判斷和選擇,一旦下定決心,行動起來還是非常迅速果斷的。於是,不管外圍零落的槍聲和爆炸聲如何接近,偶發的震蕩以及時不時拔高的溫度造成何種乾擾,“戰地醫院”又恢複了相對平靜和秩序。
羅南很關注“阿卡哥”。
這位一眼看過去,就知是個經過深度改造的人物,而且是“太陽係開墾團”那種承繼了“思想星團”技術的“撕裂式改造”。此人的原生肌體結構最多保留下來30%左右,剩下的就是各種金屬和仿生構件。
羅南還能夠確認,這是一位“逃亡者”:一塌糊塗的身體,勉強可見“斑生輪”和“暴身輪”按時間順序次第排列,這種長期處於高能環境下的“生命年輪”結構,肯定不屬於“披風外麵”這個“地球”的規則痕跡。
所以,有極大概率,他來自“十三區”……來自“披風之下三隻貓”的環境。
隻這一個發現,就讓羅南覺得不虛此行。
不多時,羅南又確認一點:這位“阿卡哥”明顯具備一定的超凡手段。
或許是原本就有相應的超凡能力,更大可能還是因為“人體改造”,哪怕這邊的“地球”不是高能環境,也沒有天淵靈網的階梯布置,他仍然可以憑借自身能力,強行乾涉淵區,借用淵區湍流的力量,強化身體和精神活動,以同時支撐這邊共計6個,嗯,應該是7個隔間的改造手術。
這7個隔間的“手術”,憑借預設的機械臂,他有的做主刀,有的是輔助和監控,消耗的能量還在其次,大腦算力的應用和要求極高的神經反饋,怕是能把普通人腦汁都給熬乾,他卻能堅持下來,不說綽有餘裕,也算穩健沉著,有那麼點兒造物學派“統籌術”的味道。
按照羅南熟悉的裡世界評判標準,這位應該算是一位“建築師”,B級能力者,還偏向精神側。
無論如何,都算是高手了。
精神側“建築師”確實可以有限乾涉淵區,利用湍流風暴的力量。然而這是一種爆發式的技巧,用這份力量做精細手術,很不容易。
羅南既關注“戰地醫院”這裡,還分出心神,遙感淵區。
自從他到達“外麵”,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直接乾涉淵區,當然要仔細觀察那邊的動態。
很快,羅南就確認:在“阿卡哥”的乾涉影響下,淵區除了正常的湍流湧動,還有一些“非自然”的其他微弱反應,應該是一些特定信號波,交織傳遞,輻射極遠。
唔,有監控。
“新·野火”的認知與羅南本人的觀察再次對應:現在可以確定了,“太陽係開墾團”對淵區設置了監控手段,可以捕捉人為乾涉的信號,開展追溯定位,快速鎖定對淵區進行乾涉的目標。
這應該算是“抓大放小”,即便“開墾團”對地球土著生活沒有興趣,但及時抹殺失控的可能性,是殖民者的慣用思維。
所以,“阿卡哥”這是遂了“新·野火”的意,暴露了……唔,也未必。
羅南同步察覺到一個細節,這位“阿卡哥”乾涉淵區獲取的力量,應該還經過了一次中轉。
淵區湍流的力量經過“中轉”之後,可控性有提升但也有限,顯得多此一舉。
羅南估計,有可能它的作用就是乾擾乃至擺脫“開墾團”的監控定位。
具體如何,還要看到實物才好下判斷。
“中轉點”和“戰地醫院”有些距離,羅南謹慎起見,沒有放開精神感應,那邊又並非活物,乾脆就驅動著蜥蜴,直接往那邊去。
而“戰場醫院”這裡,“阿卡哥”已經在極短的時間內成功完成了救場,也許這些“改造手術”很難達到預期的最好效果,可不管怎麼說,那些人總算是活著下了手術台。
緊接著,所有人都進入撤離模式。
按照阿卡哥的吩咐,關鍵設備帶走,其他設備就地丟棄,可能暴露關鍵信息的,則就近扔進了附近的幾個“岩漿室”,徹底銷毀。
從“超然視角”看,他們其實沒必要這麼倉促的,憑借防暴隊先期進來的那幾號人,都未必能打穿阻擊陣地。而防暴隊的後援,則至少需要四十分鐘才能進入戰場。
兩邊的信息迷霧,就造成這種“麻杆打狼兩頭怕”的後果。
在此過程中,魔符拖帶著烏沉鎖鏈,在這些反抗軍成員周邊弄影。
對“阿卡哥”相對比較謹慎一些,沒有直接探底,但憑借其他人身上搜集來的信息,也了解了基本情況。他們確實是反抗軍的一支,一個多月前剛經曆了一次大失敗,被迫轉移到“廢礦區”休整,如今又碰上這種倒黴事兒,每個人心裡都不平靜。
可話又說回來,大家都是起起伏伏慣了的,受不住的早跑掉了,沮喪是有,士氣還勉可維持。尤其是見到了阿卡哥力挽狂瀾的表現,跟在他旁邊撤離的人們,投射過去的視線便頗多羨慕向往。
有人就感慨:“什麼時候,能有阿卡哥這種改造水準?”
阿卡哥微笑,他的頭顱大概算是保留人體組織最少的區域之一,乍看去隻剩半邊下巴,也許還有大腦,大半張臉都是金屬和仿生材料拚接而成,所以笑容冰冷而扭曲,嗓音也低啞難聽:
“我這什麼都不算。”
“哪有!今天要是再有個阿卡哥這樣的……”
“我們照樣要狼狽逃走,不會有本質改變。”阿卡哥啞著嗓子回應,“目前這個世界上三種改造模式,智械流、權限流和強化流。前兩個隻有‘開墾團’那些殖民者掌握,我這樣的強化流,嚴格來說就是亂七八糟流模仿的一個四不像,還在摸索道路……”
“什麼啊,明明很強了!”
“我們希望能夠更強,更希望能夠像工業母機那樣,機器製造機器,不斷提高精度和層次,形成符合人類種群特質的改造模式。我們就是做這種事的,也希望後繼有人,幫我們解脫,不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嗯,不要改造最好了。”
這話其實頗有些沉重和灰暗,但類似的言語,他肯定說了很多次,周圍的人已經不太敏感,投射過來的視線確實有那麼一點點的恐懼和僵硬,但更多還是向往。
在這個朝不保夕的日子裡,沒有什麼比直接的力量更能鼓動人心。
撤退途中,有人過來找,是負責總攬後勤的老皮。
這人年齡確實很老了,看上去足有七八十歲,臉上還有明顯的燒傷疤痕,但身姿矯健,肌肉發達,將上身那件破爛背心都撐起來。左臂明顯是機械材質,仿生皮膚已經剝落小半。
他說話很直接:“阿鐵和小耿反應嚴重,應該挺不過去了。”
周圍人們的情緒就有些發沉。
老皮繼續道:“其他4個人注射抗免疫針後情況比較穩定,但還是要分出人專門照顧。”
阿卡哥想了想便道:“阿鐵和小耿還要帶著,照顧人員讓老孟安排。”
老皮點點頭,隨即道:“還有些事兒……”
阿卡哥會意,兩個人到一旁單獨交流。
老皮聲音壓得極低:“那個‘黑箱’……”
阿卡哥點頭:“我這就去處理。”
“另外,老鮑已經走了,二號通道。我讓小阮順手把那邊炸了,給他爭取點兒時間。”
“太急了!現在防暴隊衝得這麼深,行動規模不會小,外圍多半是有管控的。”
“怎麼回城,他自己想辦法,畢竟有那層皮呢。離定期檢測沒幾天了,還有隔離期,今晚上他必須回去,否則照樣沒有好下場。現在就祈禱他彆栽在封鎖線裡麵……好不容易挺過來,栽在這兒也太操蛋。”
阿卡哥皺眉:“我做的手術我知道,他現在狀態並不好。”
“老孟又給他包紮了下,打了點兒藥,麵上倒是看不出來。”
“問題是,就算回到城裡,還有定期檢測那一關。過了,才能證明我們掌握了偽政府版本的軟硬件更新技術……”
“這一關,老鮑隻能拿命去趟了,他自己選的。”老皮咧嘴笑起來,臉上疤痕扭曲,“關關難過關關過,反正,總不會更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