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羅南這個境界,就是睜眼說瞎話,也有暫時讓它成真的能力。
作為“夢境遊戲”規則的製定者,羅南對“入夢者”的關注與否,完全是兩個概念。
以他現在對人體形神框架的理解,幫助修館主重塑內在機能,實在困難;可在短時間內,維持其形神框架的運行秩序,讓他到“夢境世界”裡遊覽一圈,卻是沒問題的。
按照這個思路,或許也可以用“機芯”替代修館主的內核、中軸。
嗯,也隻是理論上可以。
羅南對造物學派不太擅長,可基本常識已經彌補了許多。他知道,像是深藍平台出品的這種,燃燒者配備的內殖型機芯,驅動力沒問題,但修館主的形神框架已經承受不起了。
倒回十多年前剛出事的時候,倒還有希望。
嗯,當時嚴宏可能都還沒背刺羅遠道呢。
李維肯定掌控這方麵的技術,卻未必會拿出來。
病情發展至今,這狀況彆說普通機芯,就是“外接神經元”塞進去,都未必管用。
畢竟那也是對“格式”有要求的。
所以,便是做了維持措施,也隻是臨時的,無法根治。
而且,還有一個風險:羅南終究是外人,他對形神框架運行的理解,必然和修神禹之間有偏差,代為維持期間會有些影響。正常人有這種偏差,最多有點兒不適,花個幾分鐘、幾小時調整一下就行了。
修神禹恐怕調著調著,情況就會再惡化一截。
至於根治……思路到這裡,羅南卻是想到了一個人:巴澤。
去年安翁在夏城搞出來的亂子,幾乎把公正教團夏城分部團滅。本是前途遠大的祭騎士巴澤,也被安翁無情的“大置換”坑到,形神框架錯亂到極致,瀕臨死亡。
那時的情況,與修館主現在有點兒相似。
後來,柴爾德將他交到羅南手上,羅南則以魔符和烏沉鎖鏈為指引,以更高層架構覆蓋,助其超脫出了混亂形神範疇,死裡逃生。
當時羅南也是稀裡糊塗的,死馬權當活馬醫,竟然成功了。
現在想想,實在是巴澤的肉身天賦強悍到不可思議,當真是百萬中無一,生命力也是極其旺盛,才度過那個要命的關口。
修館主……
羅南又想到修館主十多年前與妻女的合影,那時還是壯碩如山。
早十年,其實早十年就好了!
偏偏時光之矢一去不回頭,在宇宙大時空範疇下,微不足道的距離,卻再難逾越。
羅南這樣想著,有些恍惚,好不容易將這事兒含糊過去,隻大概解釋了一下“夢境遊戲”的原理,當然,涉及魔符、祭壇蛛網這種不好言說的東西,就都推到“入夢法”上麵。反正修館主是肉身側,對精神側領域並不擅長。
然而,多少有點兒出乎意料,修神禹竟然對“入夢法”用過一番功夫,還真和羅南就這個話題聊起來。據說是上次嘗試失敗後,專門請教白先生,了解了一些理論。
嗯……還是再轉移話題,說點兒具體修行上的事吧。
坦白說,現在無論是修為還是見識,修館主都和羅南有比較大的差距了。
就算是一直是弱項的肉身側,經過形輪神輪耦合乾涉,磁光雲母修正,還有在“測驗時空”那個純粹的肉身側修行範圍中的微調,“人造黃金細胞臨時體驗方案”的預先體驗和提點等一係列經曆,羅南在本質上也已經超出了傳武修行者的巔峰。
所以,這個話題更多還是羅南說,修館主聽。
“所謂‘黃金細胞’,理論上也就是那麼回事,並沒有特彆的巧思,主要的還是那些細節。館主你也說過‘窮神知化’,細節才是最可怕的壁壘,事實也正是如此……”羅南主要是講一些天淵帝國的“本命熔爐”修行方式,至於來源是什麼,他現在已經沒必要解釋了。
“一個細節就是無數條命,需要填很多人進去才能觸碰到那一步。”修神禹枯瘦的臉上似是在笑,譏諷的笑,“窮神知化,德配蒼蒼……這些人命填進去了,德從何來?”
羅南歎氣:“遺傳種的曆史大抵便是如此。”
修神禹搖了搖頭:“所以,其實我倒不想著讓你當什麼燧人氏……有可能的話,普羅米修斯倒是更好。”
“哈?”
“不要再去一點點的嘗試,如果真的有現成的‘天火’的話,能盜出來,用個現成的不好麼?”
羅南苦笑。
修神禹的建議是非常現實,也是非常“人道”的。
至少站在地球原住民的角度來看,沒有任何問題。
可是遺傳種各不相同的基因序列、各有差異的生存空間、自我選擇的發展路線,形成了橫亙在各個種群間、甚至每個人之間的冰冷“規則差”。正因這份“差彆”存在,某種意義上,“天火”確實是那些已經跳出低等級文明圈的高等文明的專屬。
要想著學他們一樣跳出去,總要走這一關:
布法如關,屍堆如山。
哪怕對後來者而言,方向、方法都是現成的,也隻能是讓關口的高度降下來一些。最後仍然需要用本種群成員的性命,用幾代人的時間,一層層地堆上去。
像羅南這樣的情況,也隻能是儘可能做好這個先導,用自身的體驗,確保方向方法正確,
至於後繼的可能的犧牲者……他還沒想這麼多。
或者說,還沒有到替彆人做決定的那一步。
這個話題過於沉重,也很容易引起修館主對過去的糟糕回憶,再加上時候也不早了,羅南就適時終止了話題,提出告辭。
修神禹沒有留客,起身送他出去。
他們又一起透過對麵的監控窗口,看看已經入睡的羅遠道,確認沒有問題,羅南又一次告彆:“館主,且安心休養,我有空就來看您。”
修神禹點點頭,回到自己房間。
門都要關上了,他的手掌忽地扣在門板邊緣,透過約半個人的縫隙,盯住羅南。
房間的燈光打在他後腦處,前麵枯乾瘦硬的麵孔陷在陰影中,陰森如鬼怪,眼神也格外幽沉:“以後的代價不知道,但以前的犧牲不能沒有價值。”
羅南愣了下,沒能在第一時間想明白:以前的怎麼能夠控製?
又聽修神禹道:“深藍世界,那是個吃肉不吐骨頭的地方。但是裡麵那個家夥,哪怕是清水在他胃腸裡過一遍,也會想辦法分門彆類,梳理清楚的。”
那個家夥……哦,李維!
羅南不太確定,這是不是修館主第一次和他談起李維的事兒。
他大概能夠猜到修館主的意思:深藍世界吞掉了那麼多人,他們除了礦工,也是實驗品。李維應該是有一定的實驗記錄的,應該拿過來為己所用。
可是……
羅南心中在苦笑,他相信李維是這樣一個很有條理的家夥,也許對深藍世界所有的實驗項目都有比較明確的記錄,如果能夠將這些記錄拿到手中,確實會減少後續很多無謂的犧牲。
可這,還沒有解決掉李維呢,就開始想著如何收繳利用戰利品了嗎?
不管怎麼說,修神禹的說法很對,他便點點頭:“那位的研究能力和職業水準還是有的,也自然有其價值所在……我會注意。”
修神禹眼神直勾勾盯著她,似乎想看出來羅南是不是真正理解他的話,末了他微笑,走廊與房間的光影結構,讓他的笑臉顯得更加恐怖:“記著就好。但,注意什麼?”
“呃,他的實驗資料……”
“知道存在哪兒嗎?”
羅南一怔,眨眨眼:“館主你知道?”
“也許以前知道,但記不得了。”說著他又指了指自己的額頭,“我的腦子大約比身體還更早垮掉。”
“……”
排除掉自嘲的成分,這也很正常。
按照深藍世界那些專業礦工的流轉方式,修館主從那邊的項目退出來的時候多半也接受了一定的記憶清除和置換。他能夠說出這些,說不定已經是這段時間對著記憶碎片努力梳理的結果。
他繼續道:“有些時候,大約是發夢,腦子還有點兒片段,沒頭沒尾,實在折騰。你現在境界不一樣了,要是有什麼辦法,身子骨不指望,腦子幫我治治?”
羅南微愕,很快就道:“那我想想……再和您溝通?”
修神禹微微點頭:“行,回聊。”
羅南微微欠身,隨即離開,這回修神禹再沒有叫住他,直接關上了門。
羅南走出療養區,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先繞了一圈,到分會設在這裡的警戒點,又感謝了今天在這兒的值班人員,這才騰身而起,到夜色彌漫的天空中。
他仍然不急著離開,隻居高臨下,俯瞰這處城郊的建築群。
修館主的意圖,羅南漸漸明白過來,明麵上是說李維,其實是說他自己。
什麼“犧牲掉的要有價值”,多半是從白先生或者其他什麼渠道,知道了羅南在“入夢法”上的手段,想讓羅南對他上“措施”吧。而且也不隻是入夢法,不隻是那些已經被篡改置換的記憶,還有他已經到了極限的身體。
這等於是“遺體捐獻”性質的遺囑。
羅南甚至懷疑,這樣的有法律效力的文本,已經藏在修館主房間的某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