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端的想法要不得。
羅南下意識又看了察庫士官長兩眼,看他佝僂的身體,冷淡的表情,明白了一點什麼,但又不相信答案僅僅是如此。
若僅如此,這和禮祭古字資料所呈現的古神的視角,好像也沒有本質上的差彆。
那麼宇宙中,遺傳種存在的意義在哪兒呢?
《天淵萬國戰史》鄭重其事描寫的後麵三分之一的內容,以遺傳種文明為中心的中央星區戰爭史和宏大政治版圖,豈不也是笑話?
羅南咧咧嘴,他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將視角抬升到這樣的層次,去考慮過於宏大的問題。
或許是短時間內連發兩記“大通意”,被突然過於遼闊的視角給帶歪了?
羅南又一次搖頭。
允泊盯著羅南的表情和肢體動作,這時候忽然提議:“難得組裡這麼熱鬨,不如去聚個餐。”
作為後勤組組長,也是在場所有人的頂頭上司,允泊這個提議理所當然。
然而,一直以來都表現得格外文秀安靜的時繁女士,卻是頭一個表示拒絕:“我還有一些工作沒有完成,下回吧。”
在實驗室裡溜躂的葉果醫官,則嗬嗬笑起來:“組裡熱鬨當然很好,用‘難得’就比較微妙了。”
“……”
很顯然,允泊校官的指揮職權,在日常階段並不是太有效果。
雖然看不出他有多麼尷尬或格外在意的樣子,羅南還是適時解圍,提醒一句:“正想向校官你請示,蒙莘尉官和察庫士官長的住處……”
“嗯,這個放心,我已經向基地後勤中心報備了。”允泊校官倒是突然想起什麼,“入住前可能還有一套消殺程序,靖冥機關新增的,先把這個解決了,聚餐什麼的下回再說吧。”
你不用再強調一遍……
於是,後勤組的短暫碰頭到此結束。
時繁女士第一個提出告辭,對這個極不給他麵子的下屬,允泊絲毫不以為忤,還專門問了一聲:“師姐,需要幫忙嗎?”
“暫時不必。”
時繁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頭發胡子亂糟糟的葉果大叔也和實驗室裡的三個新人告彆:“那麼有空再聚……確定不需要幫你矯正一下嗎?”
這話是對察庫士官長說的,後者隻是嗬嗬笑兩聲,葉果就又對他點點頭,也離開了。
允泊校官就對兩位借調人員道:“你們可以直接和‘鐵塊’,就是主基地人工智能聯係,後勤中心確認,手續上肯定都沒問題了,剩下就是一些必要流程……可能會花些時間,正好這次實地試驗,你們大概率不會去,先把這些雜事兒處理掉,後續不管是繼續手工操作,還是上生產線,都有的折騰呢。”
說著他又對羅南講:“期間實驗室這裡,隻能是你多盯著一些,當然,有事兒我會過來幫忙的……那個‘偽蟻後’路線,咳,隨你吧。”
驚覺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允泊校官,在羅南注視下,咧了咧嘴,擺手就走。
實驗室的門關上。
羅南覺得沒什麼可補充的,就示意兩位借調人員可以去走流程了。
卻見蒙莘尉官皺起眉頭,好像被什麼問題給困擾了:“時繁女士的名字,我好像在哪兒聽過?”
羅南聽得好笑,看你們剛剛聊的那麼熟,還以為師門、輩分都已經論上了呢。
察庫士官長倒是看過去一眼,啞著嗓子道:“你是說‘上載者’時繁嗎?”
蒙莘尉官的小圓臉,竟刷地一下白了:“是那個時繁嗎?”
你們在打什麼啞謎呢?
羅南又一次直麵他常識匱乏的大毛病:不隻是含光星係的社會生活常識,一旦進入到某個專業圈子,一些不言自明的信息,他能夠捕捉並理解的幾率就很低。
幸好,他現在還有一個“年輕”的理由可以用,於是也不掩飾,直接問:“時繁校官是個名人嗎?”
察庫士官長看他一眼:“在意識上傳領域的話,是的。”
“意識上傳?”羅南愣了下,這方麵的信息,他倒是知道一些,“這個不是禁忌嗎?”
察庫士官長微笑:“禁忌也要有研究,有投入,有代價。”
蒙莘尉官吸了口氣:“如果真是那位時繁師姐,她,她好像已經下載兩次了……”
很顯然,時繁校官就是那個“投入”,或許也是“代價”。
“血肉苦弱,機械飛升”這條路線,在宏闊的宇宙大曆史中,其實也是有相當的份量在。
受困於有限壽命和羸弱身軀的遺傳種們,在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肯定會有嘗試這條路線的衝動。
《天淵萬國戰史》明確記載的,橫跨數十個星係、能夠平視“神明”超級機械和信息文明,就有四五個。哪怕是“當代”,中央星區的政治版圖上,還有“思想星團”這樣一個古老的、綿延百萬年之久的機械和信息文明大國,裡麵90%以上都是可以實現意識無限上傳、下載,號稱永恒不滅的“永生之民”。
然而,“思想星團”另一個名字是“神孽之國”。
哪怕“思想星團”從來沒有公開承認,但他們統治版圖之內的臣民,基本上很難逃過六天神孽的捕捉。因為意識反複上傳下載,以至於缺失、扭曲的情緒體驗,還有相應的“冷漠感”“空洞感”,正是六天神孽格外青睞的“作業區”
聽上去非常諷刺,但事實就是這樣:
隻要有意識存在,不管是什麼樣的形式,六天神孽就在那兒看著你。
它們古老,但也非常新潮。
祂們會非常樂意幫助“永生之民”們完善相關的體驗,以至於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一種共生關係,並將這種“共生”部分轉化到信息網絡和虛擬世界,大幅拓展它們的版圖。也因為這種影響,中央星區的人工智能發展其實是受限了的,除了“思想星團”以外,都被死死地卡在了“輔助位”上。
因為有“孽毒”這條“護城河”在,含光星係目前倒是沒有六天神孽的作用痕跡,然而孽毒本身就是大問題。
更何況,這裡還有“夢神孽”。
它的作用模式和隱秘滲透能力,似乎不比六天神孽來得遜色,否則豈會冠以“神孽”之名?
羅南一邊搜索相關資料,特彆是禮祭古字資料中古神對於機械文明的“看法”,一邊聽蒙莘尉官和察庫士官長聊起時繁校官的事跡。
但也沒說幾句,實驗室的門忽然就被推開了。
這裡都是權限鎖,哪怕沒有特彆設置,在前委一局的後勤和實驗中心,能進來的也不會有外人。
由於是在背後議論,三人,特彆是蒙莘尉官有些心虛,猛然扭頭去看。
探進來的卻是葉果大叔那亂糟糟的毛頭,他對誰都是那個笑嗬嗬的模樣,但此刻笑容就不怎麼明顯了,視線直接打在羅南臉上:“剛接了個電話……羅南尉官,你是不是拜托藍鏃教授,幫你在醫官區留心幾個人?”。
羅南心臟“砰”地一聲響,目光盯過去。
“那邊和藍鏃教授聯係不方便,輾轉找到了前委一局,又找到了我。”葉果大叔簡單介紹一下前因後果,示意他出來,“時間比較緊,過去看看吧。”
羅南淺吸口氣,走出實驗室。
無論是藍鏃教授還是葉果大叔,在醫療區都是比較有地位的那類人,那邊不隻給了消息,還給出了相關資料。從後勤中心到醫療區的這段路,羅南就在看。
不知道能不能說一聲幸運,醫療區給出的這份重傷員的資料,並不在羅南給出的“名單”裡麵,隻是沾到了“關鍵詞”:
機動五連。
具體身份,是一位在輪轉階段先行抬回來的士官:包隆。
羅南可能有點兒懵,看到這個名字,並沒能第一時間對應上是哪個人,還要到複印在外接神經元資料庫裡的連隊人員問卷資料裡查找。
不過,等到羅南到達醫療區,見到已經進入處置室很久,卻仍然在硬切割設備下艱難分離的、揉搓融化在一起的動力裝甲、外骨骼、血肉和泥汙的模糊“條塊”時,記憶閥門似乎恰好完成了解封,無聲打開,忽然間很多記憶都倒卷回來。
是他啊。
羅南一下子記得了:
那個倒數第一個上交調查問卷的;
那個時不時就要給動力裝甲、外骨骼更換零件、保養上油的;
那個出擊前主動伸手和戰友們撞臂問候的……
包隆士官。
羅南仍不太記得他的麵孔,卻瞬間回憶起他正常狀態下“星座圖”的形狀。
可如今,那原本明亮的星辰已經黯淡,與他的身體一起,扭曲錯落得不成樣子。
這回,他大概沒力氣去清洗裝甲了。
葉果在旁低聲說話:“這是‘蟠魔’領域的直接作用……你知道的,很難。”
羅南沒有說話。
葉果又扯了下他,示意往外走:“我們出去說。”
羅南這回點點頭,轉身,但也是這一刻,處置室裡多個監控儀器齊聲鳴響,發出了慘烈、亢奮又恐懼的尖笑。
有什麼陰影,走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