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他人指名道姓的呼喚,鄧純的反應並不太靈敏。
他隻是木然低頭,已經沒有幕布披風覆蓋的手術台上,是一具蒼老乾癟的軀殼,身上開個多個孔洞,卻沒有多少鮮血流出來。
這老人正雙目圓睜,嘴巴微張,茫然注視著天花板,身體在不可控地抽搐。
手術台旁邊地麵上,還倒伏一人。身著休閒裝,卻是通體焦黑,氣息全無。
看著這一幕,鄧純隻覺得有極大的荒誕充斥其間。他緩慢扭頭,機械式掃過周圍各色人等,這些人的表情,或許與他同出一脈。
又有人嚴厲喝斥,是來自於用槍抵著他後腦勺……包括之前開了一槍的保鏢:
“鄧純先生,退後,立刻退後!”
槍擊之後再這麼說,多半是考慮到了超凡力量以及相應而生的不可控的安全問題,否則大概率連“先生”這兩個字都不會加。
鄧純沒有理會,或者說不確定要怎麼去回應。
保鏢大概還想再開一槍,但想到之前的結果,不免猶豫。
其他工作人員和保鏢投鼠忌器,圍在手術台周邊,保持隨時撲擊上來的姿態,卻又僵在那裡。
離手術台最近的醫護人員,也陷入到進退兩難的狀態,騷動不休。有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怎麼進來的?”
“沒看見啊!就看到阪城這個人突然著了火,煙霧彌漫的,然後他就出現了。”
“蠢貨,看患者!無自主呼吸,心博停止,心肺複蘇術,除顫器預備!”
“那個人……”
“分組搶救,混賬白心妍在哪裡?”
“無菌環境破壞,這些煙霧,好像還有沙塵……天哪!”
醫護人員在初時的混亂之後,似乎是找到了一點兒方向感,當然還麵臨著一些無解的難題。
但由他們一攪,混亂又凝滯的搶救室,終於又往前滾動了一格。醫護人員重新占據手術台,就把鄧純等“無關人士”往後擠,保鏢順勢扳了一下鄧純的肩膀,再度喝斥:
“後退!”
此時,鄧純有些凝滯的思維也開始轉動,他憑聲音辨認出了身後這個保鏢的身份,是手術台上那位已經進入生命最後階段的他的老父親多年的心腹,保鏢隊長韓朗。
兩人也算有過幾麵之緣,鄧純想張口,多少改變一下局麵,但這一刻,眼前灰霧煙嵐繚繞,似乎又濃重了些,眼前像蒙了層毛玻璃。
肩膀上還有人在使勁兒,但與韓朗強行後扳、恨不能將他倒摔在地上的感覺完全不同,是有人抓著他肩膀往後拖。
這次是弗裡斯:“鄧純,回答我!”
鄧純又有些恍惚了,下意識問了句:“我在哪兒?”
他不知道弗裡斯聽沒聽到他的問題。
反正他聽見有人在嚷嚷:“任務完成了!”
這是龍七。
緊接著,袁無畏也拔高了嗓門:“撤出去,這邊地兒邪!”
鄧純回頭,在愈發濃重的塵沙灰霧中,他終於看到了幾個臨時隊友的身影。全副武裝的深藍行者,已經是頂容易分辨的了……
可為什麼之前沒有看到?
為什麼感覺又那樣虛幻?
他剛才遇到的韓朗等一批保鏢、工作人員和醫護人員又是怎麼回事?
還有手術台上……
鄧純又把頭扭過去,此時他麵前的手術台上卻是空無一物,彆說那個已經進入彌留狀態的老頭子,便是醜陋妖異的爛肉水母,也不見了。
所以這才叫“捕獵完成”,所以……
新的嗓音插入進來,打斷了他的思緒,那好像是墨拉的聲音:
“怎麼回事……哎,千聚你往哪兒跑!”
哦,手術台下,那個渾身焦黑的休閒裝年輕人,到底在還是不在?
塵沙灰霧在眼前繚繞,剛剛才明晰的形象和聲音,又虛淡下去,倒是已經被保鏢、工作人員和醫護人員擠得滿滿當當的場景,變得更真切了些……卻也沒有完全擺脫掉此前的虛影。
這一刻鄧純確信,他所在的飛艇搶救室,所有的人員和場景,不管是來自於現實世界,還是夢境遊戲,都在塵沙灰霧中混淆了。它們堆疊在一起,喪失了起碼的邏輯性和層次感。
問題是,他呢?
他自己,被稱為“鄧純”的人,又在哪兒?
除了可以明確是在飛艇上……
但又是哪邊的飛艇?
飛艇又在哪邊?
荒誕的思緒向前流淌,卻不想承載他的飛艇又一次劇烈震動,而這回是智能管家的警告接入:
“飛艇遭遇不明人員攻擊,外層裝甲已破潰,非戰鬥人員請立刻就近進入安全艙。重複一遍,非戰鬥人員……”
智能管家的警告音還未結束,相應提示信息已經以最高優先級,將最近的安全艙路線圖,投入鄧純本人信息提醒界麵,再投影到他視網膜上。
隻是,界麵有點兒亂。
兩個非常相似的界麵出現了套疊。
被壓在下麵的,是夢境遊戲的信息中心界麵,世界任務上延伸出來的多個分枝,其中有一條,還處在“任務完成”的閃爍提醒狀態。
剛剛彈出來的界麵,布局幾乎完全相同。但沒有世界任務,沒有公開信,隻是按照鄧純多年來的習慣,進行了一些工作台式的排布。
除了不斷閃爍紅光的安全艙路線圖,一側打開的新聞簡報,以及跳轉過去的能力者協會總會內部論壇界麵,都還清晰呈現。
在如此交疊重合的界麵前,鄧純有些眩暈,卻又有種自暴自棄式的坦然。
他“坦然”了,彆人則未必。
韓朗壓抑的暴躁的聲線入耳:“二十七少,你究竟對你父親做了什麼!”
他問是這麼問,其實並沒有指望得到回答。先前摳著肩膀往後扳的手臂,此時已經環在鄧純的脖子上,幾乎要把鄧純的頸椎骨和喉管壓合在一處。
就這樣,鄧純身子被往後拖,越來越多的保鏢和工作人員圍上來,給他綁手綁腳,連高壓電刺手銬都上了。
確定控製了局麵,韓朗這才給鄧純一點兒呼吸說話的權利。強硬臂膀稍微鬆開一些,但流出來的卻是鄧純神經質般斷續的笑聲。
“二十七少!”
“老韓,你和我那老爹,準備對我、還有那些兄弟和侄子做什麼?”
韓朗沒有回答,直接把鄧純丟在地上,讓人看好了,隨即就開始處理外敵入侵這件事。
“貨艙的武裝部隊封堵破口。
“聯係塔台,問清楚外麵的情況。
“對應工服人員帶著二十少他們進入安全艙。
“會客室那邊,白心妍和玉川瑛介一行人都看牢了,不用切斷對外聯係,我去那邊交涉。
“至於這個人……”
韓朗盯了鄧純一秒,多半是在就地格殺以及繼續控製的念頭間做選擇。
可問題是,他已經沒有選擇的時間了。
飛艇再度震動,警報聲愈發刺耳,這一刻彙聚在韓朗那邊的信息,讓這個經驗豐富、精明強乾的保鏢隊長也進入呆滯狀態:
“什麼情況?”
下一秒,有個宏亮嗓音,穿透了艙壁,傳入大家耳朵。
鄧純似乎聽過,但不夠熟悉,隻聽出這位似乎是頗為煩躁的樣子:
“什麼莫名其妙的玩意兒,都能往地洞裡塞?
“這飛艇怎麼進來的?
“這氣味兒……唔,扶桑神樹大神藏?”
側麵經過多重強化的艙壁轟然洞開,一個高瘦人影,穿過塵沙灰霧,大踏步進來。
現場的工作人員和保鏢們本能舉槍,但一應反製措施還未落實,那人隻是一哼,這邊耳畔都是轟然劇震,頃刻間喪失了對身體的控製力,摔了個七扭八歪。
就是實力明顯高出手下一截的韓朗,也沒有任何的差彆。就栽在鄧純身邊,兩眼翻白,進入無意識的抽搐狀態。
鄧純本來就躺在地上,倒是沒感覺怎樣。也可能是與他當下還未明確撤消的“附身加持”狀態相關。
他儘力擰著脖子,抬頭去看。
於是他看到了來人過於瘦硬的臉孔和軀乾。當這般模樣與前麵的嗓音合在一處,再與先前壓倒性的力量層次相匹配,相應身份就呼之欲出。
而緊接著,他看到跟在那人身後,勉強也算有所了解的其他兩人——昨天淩晨在夢境遊戲裡麵,也算打過交道的公正教團二人組:
李泰勝、柳承宰。
當然,主要還是前麵這位。
鄧純按住心頭的荒唐可笑情緒,嘶啞著嗓子用力發聲:“山君,山君,敢問山君,這裡是……”
“你認得我?”
山君沒有第一時間辨認出鄧純,大概是他現在手足被綁,狼狽躺倒在地上的緣故。
當然,就是一切如常,他堂堂超凡種,也未必會記得一個堆場的主管。
鄧純並不氣餒,依舊儘力嘶喊:“這裡是遊戲還是現實?”
或是話裡荒唐過了頭,更顯有趣,山君咧嘴笑起來:“你們這是玩傻了?我就說那遊戲會毀人……這是又一個,大白天的做什麼夢?”
山君說得輕鬆,卻是眉頭皺起。
後麵,李泰勝倒是辨識出鄧純的身份了:
“是鷹頭場的鄧主管嗎?”
稍頓,他做出了格外正式的表述:“這裡是湖城西北,百峰君山區,三尖頂的二號地洞。目前是湖城時間2097年8月19日,上午9點41分。
“現在是正常世界,並非在夢境遊戲中,你可以看一看信息界麵,加以辨識。”
問題就是辨識不清啊!
你可以問問現場這些人,有幾個會認為,他們是在湖城來著?
鄧純恍惚幾秒,忽地失聲而笑:
所以,既是夢境遊戲,又是現實世界;
既是阪城,又是湖城;
既是慣常的完整世界,又是破碎的霧氣迷宮。
這一切,或許都不過那位“地上神明”揉捏的素材,裡裡外外,再無差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