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與墨拉的對話,羅南仍然倚靠在鏽蝕的欄杆上,看大江之上、兩岸側出的夜景。
雨勢驟來漸去,此時大江周邊的天氣,雨後複晴,卻還氤氳著夏夜的潮熱。
羅南的心思也不算清爽。
幾番聯係交流,諸般心思用儘,並不比來一場超凡種級彆的大戰來得省力。且這兩天時間,接收、放出的種種信息,還在他心底往來乾涉,動蕩不休,試圖形成一個更清晰的圖景,以窺見當前及未來部分走勢。
在與墨拉的對話中,羅南做了一個自主判斷——給“空天何”,至少是何伯政的古怪立場,增加了一個“合理化背景”。
這不會提升他對何伯政的觀感,也不會讓他對“空天何”另眼相看,唯一改變的,是他對當前局勢的認知——說是“改變”也不對,更像是邏輯上的“確證”。
這多多少少是受了“白渠道”的影響,嗯,就是白心妍通過章瑩瑩轉給他的看法,算是個很好的提醒。
在羅南橫空出世之前……包括之後,李維的“對立麵”,為避免持續的一盤散沙態勢,其實是急需一個能夠凝心聚力、統合資源的“方案”的。
洛元和墨拉,當然主要是洛元的“基因路線”,恰好起到了這個作用。最起碼,這個路線看上去,要比“路中央橫著羅五殺的幻想路線”可愛多了。
看上去,“三國殺”的局麵越發清晰。
可還是那個考慮:洛元的“基因路線”,究竟是不是李維另開的“小號”——以便從根本上消解“對立麵”的利益訴求?
所謂的“另起爐灶”,或許隻不過是被徹底吞噬前的一次反芻?
這個恐怖場景實現的前提是:李維和洛元,這兩個人會聯手嗎?
或者更進一步講:李維能夠完全把控洛元嗎?
在“七零格式研究所”事件中,他們似乎是類似於合作的關係——天照教團的立場,在哈城那次未成功的圍殺之時,已經彰顯無疑,堪稱李維之前驅,幾乎可以視同一體。
可是,同樣是洛元,在天照教團核心勢力範圍的阪城,好像還在暗戳戳地搞事情……
羅南無法做出判斷。
說到底,還是情報掌握不夠。
李維那個天外惡客,很好地將自己隱藏在深藍世界的陰影中。
同理,洛元也可能深藏在霧氣迷宮深處某個大型碎片中,再用滿世界的克隆身份,製造一層又一層的迷障。
對這兩個,羅南都沒有直接的情報渠道。也因此,墨拉這種人才具備了相應的價值。
問題在於,墨拉……值得信任?
算了,不需要思考這種問題。
羅南自嘲一笑,不再多費心思。
因信息量嚴重不足造成的問題,與其絞儘腦汁去猜想,不如老老實實去收集情報。這方麵,羅南已經著手在做了,隻是現在還不到收獲期。
那麼,就暫時休息一下,等待此前各種操作的結果吧。
羅南長長吐氣,身體微沉,又壓得欄杆左搖右晃,吱呀不休,但總算還沒斷開不是嗎?
他重新打開虛擬工作區,微微瑩光照亮了周邊區域,似乎還要再往外圍暈開一些。但這時候,手邊光度忽又轉弱。
哦,不是虛擬工作區的問題,而是此時已過中宵,江水流注方向,有勾月東升,清輝化鱗,逆波而至。
兩相比較之下,人工光源黯然失色。
羅南抬頭,看月下江景。非隻水麵,那波光月色又衍射兩岸,在雨後水窪、草木凝珠之上,跳躍往來;更與鄰近簌簌遊移的陰影,交互掩映,極是生動。
隨著這片下弦月緩緩向南天運轉,一層層的月光泛開,北岸夜幕似乎都殘破了,越來越多的細節呈現,包括在茂盛草木森林之間,隱綽顯現的殘破樓體、都市殘骸。
直到這時候,羅南才又回醒過來:這裡是已經有近五十年未曾有人類大規模涉足的荒野凶地。
然而倒推更遙遠的時間,這裡還是人類最繁華的三角洲之一。
羅南注視這光影變化,心裡不免有一些人世變遷的嗟呀,如絲絮飄空,輾轉上下。
可與之同時,在他另一個觀察視角中,卻是彆樣場景:
具體而微的月光水色、樓影樹陰儘都模糊,化入行星表麵更簡潔的光影中——來自恒星幾乎無窮儘的光芒,大部分投射在地球的另一麵,但還有小股,劃過地球邊緣,撞擊在遭潮汐鎖定的月麵,再反射下來,形成了地月係周期圓轉的光影係統,並且已經穩定運行了數十億年。
也正是這個橫亙在星空中的天體係統,在羅南與磁光雲母共享的大尺度感知下,如腹中轉丸,又磁感電通,提供了軀殼與感知持續擴張的部分動力。
在持續累積的能量,以及七十多天的生命裡與複雜星際、時空環境博弈的經驗共同作用之下,磁光雲母的“生長”進入到一個快速發展階段。
它就像一麵巨帆,內側朝向太陽,似在太陽風的吹拂下,誇張地鼓起,與當前行星係中的主宰者,恭敬地保持距離。但無論是外側帆麵,還是巨帆的四角,都在快速延伸。
膨脹最厲害的外側帆麵,已經瞄準了火星軌道,而扭曲牽拉的四角,則試圖繞過太陽,完成整個內行星軌道的盤踞和覆蓋。
一方是生而為人的天然感知;
一方是把控共享的幻想種極限體驗;
特彆是後者,與之實現共享後,羅南的感知係統層次之豐富,彆說在地球上,就是放到天淵帝國中,也足以讓大多數人嫉妒得心碎。
然而,認真學習了內修、通真兩科知識之後,羅南明確一件事:
先驗之規不可本;外神之器不可恃。
隻這些,還差得遠呢。
不患不知,而患不知而不已知。
知道了路,羅南就不再彷徨焦躁。在他眼中,兩樣感知都算生動,偶爾細細體會,能磨消心中塊壘……
暫時這便足夠。
他笑著低下頭,重新去看虛擬工作區。
這回不是“上課”,而是閱讀,權當消遣。
目前,羅南主要從父親留下的課程中,學習天淵文明的文法課,一些基礎數理課程,以及構形設計的基礎知識。
不吹不黑,非常棒,水平極高。
但有一門,羅中衡先生再怎麼用心,所設計的課程質量,對羅南而言,也是會有些落差的。
那就是曆史課。
羅中衡在教學初級階段,為了不讓兒子過於衝動、又或好高騖遠,對天淵文明所做的遮掩就不說了。
單說羅南實現了禮祭古字入門之後,借助外接神經元資料庫裡的大量專業曆史文本,在這門課程上,特彆是“大曆史”範疇,已經把老爹辛苦設計的初級課程,遠遠甩在了後麵。
現階段,羅南對於古神、新神、域外種、天淵靈網、以及天淵文明的生成、出現和發展,已經有了一條斷斷續續的脈絡,對一些宇宙史上舉足輕重的神明、強者,有了最基本的概念。
雖然有時候還會犯暈,張冠李戴什麼的,但絕不會把暗昧神戰、萬神之戰這種宇宙標誌性大事件的前後順序給記錯了。
對於一些熟悉的名字,更是格外用心。
比如:湛和之主。
因祂而天淵文明興起,但也因祂在某個不可知的陰影中背負了弑師之名,而導致天淵帝國在一場諸天神明空降式的圍殺之後,轟然倒塌。
與湛和之主高度相關的另一個名字,就是“天淵主宰”。
羅南對這位古神很有興趣,沒有興趣也不行,在目前所見的曆史文本中,這位古神高頻出現:
傳說從太古時代的原始宇宙中,就已經存在的“古神導師”。
祂首創“神遊”之法,幫助古神同類從原始宇宙絕望的快速膨脹時空框架中,實現了“精巧的暫時性脫離”;
也是衪,首倡天淵靈網的架構設計,同樣是從設計立項到最終完成的“總工程師”;
哦,最重要的,從地球人類倫理上,祂算是湛和之主的老師。當然,祂當過無數生靈乃至古神、新神的老師——如果羅南對同樣是由衪首創的、實現高層次知識和感知信息降維流轉傳播的“真傳”概念的理解,不出根本性差錯的話。
就是這樣一位,被宇宙萬族恭稱為“導師”的偉大古神,被大量曆史文本指稱,在一次“危險的實驗”過程中,死於湛和之主之手。
這是繼“昧”以後,第二位死於“非內戰”的古神。
有些曆史文本,站在天淵文明的立場,認定是諸天神國的陰謀,是古神、新神中的某些存在,以及覬覦天淵靈網核心秘密已久的六天神孽,共同編織的乾涉理由。
這些各懷立場的爭論,看上去有些荒誕:完全不同生命尺度和存在形式的前提下,神明和人類竟然采用同樣的道德標尺。
事實究竟如何,羅南無從置喙,就算他對湛和之主這位天淵文明創始人、同時也算給過他好處的強者,有天然的好感代入,也不妨礙他閱讀相關文本時,看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