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章瑩瑩第二次說起“道歉”了,席薇恍惚中,都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
章瑩瑩平靜的話音入耳:“相信你也有所感覺,墨拉女士找上你,和你本人的關係並不大,雖然你確實在無意中,和她發生一點小小的爭執,但那也不過是她強行和你扯上關係的最微不足道的理由而已……這個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席薇轉頭看她,不免就想到這段時日,無法想象的混亂局麵,又委屈得想哭。
她墨鏡內側確實氤氳起一層水霧。
章瑩瑩直視著她,忽又一笑:“不過呢,對於事實的解讀,我們這邊還是有些異議的。”
席薇下意識屏住呼吸。
“目前分成兩派。
“第一派,也就是羅南的意思,認為責任多半是在他那裡。因為墨拉這個麻煩頭子到夏城來,最大的目標就是他,你不過是淪為了一個跳板。所以,你儘可以埋怨他,如果這會讓你的心情好一點……這也是她讓我對你講的,我做一個忠實還原。”
席薇口鼻之間稍稍呼出氣息,又垂下頭,應該是在經曆複雜的心理醞釀。
章瑩瑩很有耐心地等她回應。
席薇真的不想說話,她能說什麼呢?
難道要說“難得你們還有一點兒良心”?
這樣就實在太蠢了。
聰明的回答當然就是“我理解,我沒有埋怨他”——問題是,心裡還梗著,她實在不願意吐這個口。
她甚至開始埋怨章瑩瑩:這個樣子,不是在逼迫她表態站隊嗎?
明明我才是受害者!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勉強壓製住了情緒,用幾不可聞的話音開口:
“……另一派呢?”
章瑩瑩聳肩:“另一派的觀點,就覺得他是有點兒自作多情了。
“哦,彆誤會,你淪為無辜跳板的事實沒有改變。隻是站在實務角度,他並不一定就是對方的靶心,不至於人家做什麼事,都要和他扯上關係。
“我們這裡有些情報比較有意思,涉及到墨拉、你,還有另外一些人……這裡麵的情況比較複雜,你不用懂,但基本上就是一個精心設計、展示的企劃之類。
“我說這些,也隻是希望,你能夠有更多思考的依據。恐懼誰、憎恨誰,不要搞錯了目標。”
章瑩瑩視線又一次投過來,隻是這回,落點似乎有些偏移。
席薇就覺得後頸有些冷。
章瑩瑩就拍她肩膀:“放心,對你這邊,我們最終還是采用羅南的態度。理由很簡單,他能力大,又拽又天真,能承擔更多的責任……再說,尊重他的意見嘛,該有還是要有的。
“所以,你有什麼問題嗎?”
席薇還有些恍惚,特彆是章瑩瑩手指修長,在拍肩的時候,指尖似乎都觸到了她的頸後區域。
她本能顫栗,思維也卡殼了。
章瑩瑩的嗓音繼續入耳:“我的意思是,如果目前,你因為墨拉的存在而有什麼困擾、麻煩,都可以和我們說,我們會儘可能的幫你驅離這種負麵影響……
“哎呀,這種說法有點兒過於理想化了,恐怕羅南也沒想太多。墨拉那家夥,完全就是一個強行登陸的台風,所過之處都給破壞得亂七八糟,就算我們能把她趕走,一些東西也不可能恢複原樣。
“更何況,隻要她不願意,還真沒有誰能把她強行驅逐出境……又不造成更大的破壞。”
章瑩瑩吐字清晰流利,語速雖快,還是講得明明白白。然而這份明白坦率,絕不是席薇想要的理想答案。
她又沉默了幾秒鐘,方以低弱至無的聲音回應:“如果我說‘有’,你們打算怎麼幫我……我是說,什麼方式。”
“最大限度保證你人身安全,大概類似於線人保護的模式,或許需要你在‘安全屋’住一段時間。”
席薇這下真的沉默了。
飛車繼續向前行駛,走的是回家的路,但席薇完全沒有即將到家的鬆弛感。越往前去,越覺得身體發沉,精神疲憊。
她低著頭,隻覺得自己的狀態糟糕透了,好像老了十歲。
然而,透過墨鏡,她又看到了自己的雙手。
因為緊張,兩隻手緊緊交握在一起,以至於青筋突出,皮膚也如透明的一般——包括暴露在外的半截手腕,均是瑩白細膩,連皮膚折起時的細紋,都看得清爽。
下一秒,席薇抬手,輕觸了下自己的麵頰。這是個完全無意識的動作,但觸碰之後,她就警覺過來,掩飾性地又扶了一下墨鏡。
一前一後,竟然分不清,嬌彈肌膚和光滑鏡片,哪個手感更細膩些。
“沒……我,我要再想想。”
明明是本人的嗓音,卻仿佛是從天外傳來。席薇有些眩暈,可最終還是咬牙,讓內心的情緒和理智,達成了一個暫時的妥協。
剛說完這句話,她就後悔了,扭頭去看章瑩瑩:
“可以嗎?”
後者則是微笑點頭:“當然。”
席薇不知道她是怎麼和章瑩瑩道彆的,等她徹底回神的時候,已經在家裡了。
高檔住宅區裡的大平層,通過精心的設計,本來已經達到了麵積、裝潢、功能乃至心理上的最佳平衡。可這時候,席薇坐在巨大的環形沙發組中間,無論身邊有多少抱枕、玩偶,隻覺得孤獨生寒。
經紀人和助理都不在,連墨拉都不在。
席薇就在這裡怔怔出神,直到耳環樣式的通訊器震動,將她喚醒。
來電人是何東樓。
席薇小小的鬆了口氣,接通電話:“何少……”
“席薇,你丫就這麼玩我!”何東樓咆哮如雷,後麵卻幾乎破了音,聽上去憤怒中,還欠缺幾分底氣。
驟遭指責,席薇有點兒懵。
但也不用她再多問了,激動的何東樓已經把最致命的原因噴了出來:
“你能耐了啊,勾搭上墨拉這種妖魔鬼怪,還扯老子玩情深意長?你腦子有坑是怎麼地?坑你自己也就罷了,坑老子乾什麼!刺激嗎?好玩嗎?”
“……”
席薇又有些眩暈,一時無言。
失望吧,又全然理所應當的樣子。早就知道,和這種公子哥不可能長長久久,但也想著好聚好散,可不曾想,連這樣的目標,都給攪得稀碎。
其實她有很多話想說,她想說:
我知道什麼?星空會所是我要去的麼?難道墨拉是奔著我來的?你知道墨拉是妖魔鬼怪,又為什麼不在事後提醒我?你在指責我的時候,有沒有考慮我現在是什麼處境?
千般言語,寒涼鄙夷的心思,都要化成血水噴到那邊臉上,可最終出口卻是:
“何少,這些年謝謝你啦。”
何東樓滯了滯,不知道是想起了往日情誼,還是覺得這邊徹底失了智:
“你……”
席薇卻不需他再開口,掛斷電話。
是人設的機巧,還是骨子裡的尊嚴?
席薇都有些佩服自己。
後麵何東樓又打來,席薇也不掛斷,也不加黑名單,任它響去。隻是搖搖晃晃從沙發上起來,去吧台那邊翻找。
哦,竟然有煙……可才含到嘴裡,就想嘔吐。然後她才找到酒,然而剛倒一杯,就被人拿了過去。
席薇轉頭,看到了墨拉。
她本應該驚悚的,眼下卻提不起勁兒。
“一起來?”墨拉向她舉杯示意。
此時的墨拉,就像是她們頭一次見麵的時候,也是在吧台這樣的地方,無所避忌,性感奪目。
當時席薇隻覺得警惕、妒嫉,還有些擔憂何東樓被勾了魂去。卻不料隻短短一個月的功夫,回首已然荒唐可笑。
席薇又拿了個杯子,給自己斟上酒,兩個杯子輕輕一碰,聲音沉實悠長,繚繞不散。
墨拉將暗紅酒水一口飲儘,可下一秒就都嗆出了喉嚨,噴灑了大半個吧台,還咳得驚天動地。
自從相識以來,席薇從沒見過墨拉這麼狼狽,直接看得呆了。兩秒鐘後,才發覺自家臉上也被噴了一些,下意識用手背去擦,觸感卻是發粘……
“血!”看到手背上的汙跡,席薇失聲驚叫。
“閉嘴,暴躁的敗犬你怕不怕!”
墨拉的語調並不高,輕飄飄的倒像是在開玩笑。她低頭瞟了眼手中杯子,看裡麵混攪在一起的酒液和血沫,撇撇嘴,直接丟到一邊。
杯子在吧台邊上嗑了下,又摔在地上,嗆琅琅連響,竟然沒碎。
“真狗屎運……我是說,能給我們那個牛皮吹爆、故弄玄虛的PPT爭取到投資,總要付出點兒代價。不過,還是好氣!”
墨拉又拿了兩個杯子,重新斟上酒,自己拿了一杯,示意席薇也換上:
“來,為這個殘酷直白的世界乾杯!”
席薇無從拒絕,糊裡糊塗就喝了。
墨拉這次順利酒水下喉,然後猛一把攬過席薇,嘴唇抵在她耳邊,噴出溫熱氣息。隻是包裹在其中的嗓音入耳,偏如冰渣一般,刺得人半邊腦子微微作痛:
“知道嗎?在這個權限社會,低權限的人生,最高效的就是快速認清自己的上限,然後丟掉幻想,快點搭上一班車,賭一賭自己的運道……所以,你算是一個幸運兒,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