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語不確定她是否還活著。
靈魂出竅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半年,準確的說是183天。
咒法師對於事物變化的高精度感知,使她可以像一部鐘表,嚴謹地記錄時光的流逝。可現在這份能力的參照物,隻有她自己,看上去所能起到的作用,也隻不過就是一部毫無意義的死亡記錄。
她不知道這是否已經破了裡世界的有關記錄,但她知道,自己的狀態非常非常地糟糕,距離死亡也許隻有一步之遙。
還是那個問題,她真的還活著嗎?
東亞文化圈裡自古以來都流傳著“屍解仙”的傳說。雖然細節各有不同,但大意都是說修行者拋棄了肉身軀殼,靈魂出竅,遨遊於天地之間,由此具備了不可思議的神通手段。但他們的人生軌跡又意外整齊地畫了一道拋物線,在大結局的時候落向絕望的深淵。
也許再過上幾年、幾十年,有關“屍解仙”的注腳裡,會添上一個“蛇語”的實例。但她更有可能的結局,還是會像眼前吹動流轉撕裂的雲氣那樣,渺無聲息地湮滅,再無半點痕跡。
靈體衰敗的速度,不用多麼精準的感知就能確定。大限日益迫近,本身也漸漸失去了自主活動的力量,所以這兩天蛇語也不再像一個背後靈那樣,跟隨宮啟在雲端世界遊蕩。
對此,宮啟漠然以對。
蛇語和宮啟的關係,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而且是破壞性的結果。
蛇語這邊,希望和絕望、警惕和麻木之類的情緒心境不用再說;宮啟那邊,半年的時間過去,就算他再怎麼陰沉老辣,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地完美控製本人的情緒:迷惑、疑懼、暴躁還有焦慮,這些囚徒式的負麵元素,一點點地、若斷若續地發散出來,並為蛇語所接收。
終於在某一天的某一刻,這些累積下來的元素擊破了蛇語心中希望所能承載的極限,意誌的網兜終於承受不了絕望的事實真相。蛇語爆發了,當麵向宮啟質疑這半年多來毫無進展的行動,當然也包括宮啟本人在這裡活動的實質。
然後,一切的真相都暴露出來。
宮啟,這位不可一世的超凡種,看似成竹在胸的強人,其實也不過就是被困在這片雲端世界中的囚徒而已。兩人的境遇並沒有本質的差彆,隻不過就是宮啟對他肉身軀殼的依賴程度更小一些、對後路的安排程度更穩妥一些、有能力者協會作為後盾等等……
嗬,所有的這些累積起來,其實就是質的差彆!那差彆大得讓蛇語嫉妒,嫉妒得發瘋!
宮啟的背後有能力者協會,而她隻是一個孤往獨來的遊魂。她沒有可以充分信賴的人,也沒有壓實這份信賴的實力,即便是裡世界極其少見的擁有傳承的B級咒法師,也隻能是在各方勢力的夾縫中,小心翼翼地經營自己的基地。
多年來,她隻找到一個貌似忠厚其實越來越看不懂的畸變樹妖,隻搭建了一個不成氣候小型教團雛形,還有一些障眼法式的設計……
靈魂出竅狀態下,她可以用這些設計堅持兩個月、三個月,最多最多也就是半年時間。繼續延長的話,根本就沒有什麼意義。她甚至覺得,就算現在即刻脫困,靈體歸竅,以當前的狀態,最大的可能也隻是帶著肉身一塊兒死去!
所以,我現在已經算是死了,對嗎?
善泳者溺於水,我生命的意義就是用來修飾那些荒誕的典故傳說,對嗎?
蛇語嗬嗬低笑出聲,靈體狀態下的喜怒哀樂,也不過是為人的習慣殘餘罷了。而這些習慣痕跡每留存一部分,都要耗費一定的能量。相應的,當能量耗散到不足以維持靈體基礎的時候,這些習慣痕跡隻能是作為無意義的贅餘,先一步流散掉。
我已經死了!
蛇語為自己下定論。
如果有得選擇,她應該已經自我了斷。可現在的情況是,她的靈體外麵包裹著一層虛實難測的輕紗——默之紗。
這件由宮啟“預支”給她的報酬,現在已成了控製她的枷鎖和監控。蛇語在全盛期的時候,還能夠設置一道屏蔽層,進行阻斷和乾擾。可現在她已經虛弱到必須依靠才默之紗能確保靈體不潰散的程度。
反過來,她就是想讓靈體潰散也做不到,這件奇物,正在逐步滲透侵蝕她的靈體結構。作為咒法師,蛇語能夠猜到宮啟的打算,或許不久之後,她就隻能以“器靈”之類扭曲的形態,而繼續存在於天地之間了。
這是比死亡更令她恐懼的事情,偏偏她對此毫無還手之力!
為什麼淪落到這種地步?
反思剛剛開了一個頭,就被蛇語的主觀故意掐斷了。她不要去進行這些毫無意義的思維,這除了繼續消耗她的靈魂力量,讓她向那可悲的“器靈”持續、快速趨近以外,再沒有任何意義。
她大腦放空,沉默著蜷縮在默之紗的包裹下,看周邊雲氣飛流湧動、撕裂飄散,漸漸地神誌有些恍惚——也許這樣散掉也很不錯,自我意識崩潰的那一刻,或許就是真正的解脫!
蛇語恍惚著、恍惚著,心神似乎真的隨著雲氣消散在這片奇特而絕望的虛空中。而在滅儘的虛無徹底到來的混沌前奏中,依稀卻有與已經習慣的雲白、血光截然不同的色彩滲了進來,且就像是潑墨一般,轉瞬間渲染到她感知的最邊緣。
無邏輯的情境轉換……是夢啊!
蛇語做了一個夢。她夢到了阪城,夢到了年幼時生活的神社,夢到了清波蕩漾的北山湖,夢到了與湖水渾然交融的夜色。
在渾茫的黑暗幕景下,她靜靜地走在林蔭路上,吹麵而來的涼風中,裹著正值花期的香樟樹清新的氣味,佐嘉衛門那個貌似忠厚,卻不值得信任的怪胎,也就是這一點讓還讓人有些好感了。
心口不一的山本太太向她打呼,那張玻尿酸也撐不住的老臉下麵,滿滿的全是嫉妒。
對了,她也是北山雪繪,早年為了隱匿身份、也是為了滿足一些少女心思而親身經營的假身。那是多麼自由的年紀,可以在雙重身份之間自由切換,隨意地戲弄那些被金錢、美色和權勢所淹沒的下愚之人。
啊呀呀,現在想起來那段日子,也覺得很愉快呢。但不知不覺間,快樂的生活結束了,大概是她成為了B級咒法師之後吧,她開始對修行有了更大的野心,一心為了攀登更高峰而努力。
蛇語,也是北山雪繪在飄流的回憶迷思中回到了家裡,到現在為止一切都很好。她放下手包,彎腰換鞋……
下一刻,襲擊到來。
蛇語又一次恍惚,隻因為她的本能反應毫無效果,她的防衛反擊徹底淪為了虛無的念頭,而在眼前次第呈現的,卻是一部看上去真實得近乎荒誕的情景劇。
是了,我在做夢……嘛?
這個夢境真實得令人戰栗。
蛇語夢見了“北山雪繪”像正常人一樣行走在住宅和畸變的香樟樹之間——那是她曾規劃的“參拜路線”,這說明她的肉身狀態已經進入了最危險的階段,必須接受佐嘉衛門的保護以及能量注入。
她還夢見了北山雪繪遭人潛入侵犯,諷刺的是,侵入者竟然還是她一手打造的萬靈教團中的高級乾部!
佐嘉衛門出手了,這在情理之中,可見鬼的是那個混蛋奪去了教團高級乾部的生機之後,沒有留給北山雪繪哪怕一點兒的殘羹剩飯!
而當混亂的事態結束,一片狼藉的住宅內,隻剩下北山雪繪、也是她的那具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的軀殼,在做最後的掙紮。
不能這樣啊,要起來!
蛇語受夠了這樣的夢境,她可以在腦子裡去揣想自身軀殼的下場,卻實在難以忍受如此真實而荒誕的一幕在她眼前發生。這一刻,她又與北山雪繪融為一體,奮力掙紮——即便她知道,在夢境中掙紮毫無意義。
然後……動了,指尖動了!
夢境中的北山雪繪呆住,雲端世界的蛇語也呆住,整個世界,無論真實還是虛假,似乎都凝滯了。
無數的念頭此起彼落,推著蛇語重複嘗試,然而結果讓她要發瘋。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如果是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電影,如果隻是去承受畫麵的折磨,蛇語認了。可是這種若即若離的狀況是怎麼回事!
她可以對軀體進行控製,有那一點半星的反應,卻根本沒有靈肉渾融的契合感,就像,就像拿一部問題手柄,去控製遊戲中的人物。半數不應,可另外半數,偏又有清晰的反饋傳回……
也僅僅是反饋而已,並不比手柄上震動來得更有意義。
靈體仍然是離竅狀態,軀殼也得不到超凡力量的溫補……一切的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層輕薄而堅硬的玻璃,她所能做的,隻是不斷地去擦拭自身喘息而嗬上去的水汽,讓夢中的情境更清晰一些,用這虛幻的真實折磨得自己更癲狂一些。
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甚至靈體僅存的一點兒元氣,也在這番折騰下,又散溢了許多,讓她往死亡的邊緣更進一步。
真實和虛妄,希望和絕望,就隔了一層夢境!
近乎失控的情緒燃燒,燃燒的是焦躁、憤怒、絕望還有那一丁點兒頑固希望的混合體。燎痛了蛇語的靈體,止不住地顫栗。
“怎麼回事!”
突兀切入的音波震動,使蛇語霍然驚醒。
宮啟森冷的麵孔擊碎了那讓人癲狂又絕望的夢境。這個依然保持超凡種實力的強人,即便是靈體狀態下,眼神依然凝如實質,裡麵翻滾著濃重的疑雲。
蛇語直勾勾地看他,直到宮啟的眼神再冷三分:“你做了什麼?”
哦,他不知道呢!“默之紗”時時刻刻的監控,也沒發現端倪,真的隻是一場幻夢嗎?
蛇語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說的:“做夢,夢到要死了!”
看到宮啟瞬間的迷茫,蛇語忽然覺得極度滑稽,她放聲大笑,靈體如同風中燭火,在雲端之上的狂風裡搖曳。
宮啟看著她,默然無語。
無論是雲端的狂風,還是笑聲,都不可能傳導到另一個時空,不過某些特殊的靈波,卻具備更奇妙的輻射力和穿透性。
與雲端世界風馬牛不相及的地球湖城區域,樊路突然睜開眼睛,視界內主體還是黑暗,不過囂張的射燈和嘈雜的音樂一起,將這片環境塗抹成滿滿的夜店風。
對了,這就是夜店,我怎麼到這兒來了?
哦,送走了老大,回來招呼角魔那個瘋子,結果那家夥長時間保持高度興奮,強拉著他還有趕來支援的小趙,到湖城最高檔的夜店,灌酒慶祝。小趙已經掛在了角落裡,至於樊路自己……
好像是睡了一覺,還做了個夢,夢見、夢見什麼來著?
酒精刺激下的大腦部分怠工,樊路對夢境中模糊的記憶,已經毫無敏感度,而沒等他多清醒兩分,一張被腮紅、眉筆和口紅塗抹出來的鬼臉,就猛地擋在他眼前,張嘴咆哮:
“起來嗨!”
靠,噩夢啊!
角魔你搞什麼鬼!對了,他夢裡麵好像就有角魔,那家夥在老基地瞎折騰……
樊路的思維再度斷裂,實在是真實世界中角魔揪著他的肩膀,猛烈搖晃,晃得他剛灌進去的一公斤酒水恨不能直接噴到眼前那張醜臉上去!
要是那樣就死定了!
樊路決定出去清醒一下,他竟然做夢都能夢見角魔這廝,再陪這個瘋子玩下去,他可能就要主動鑽到基因調製室裡了。
他捂著嘴巴,擺手推開角魔,匆匆起身往外走,可剛邁開步子,就被一把抓住後領,強行揪了回來,同時另一瓶1公斤裝的白蘭地,也強行塞進他嘴裡去。
“我嗚嚕嚕……”
角魔放聲大笑,笑到整張臉孔都扭曲變形,同時也不忘對屋子裡各色美女發出號召:“扒掉他的褲子,咱們普天同慶!還有,誰拿到這哥們兒的腰帶,不管其他場子出多少,老子統統壓過去,那個姐們兒就是今晚的皇後!”
包廂裡的七八位女性齊齊發出尖叫聲,下一刻,被灌到天昏地暗的樊路就被粉臂秀腿淹沒了,他眼珠子上翻,殘餘的意識問出了世上最終極的問題:
我是誰?
我在哪兒?
老子乾什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