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章魚聽到何閱音的安排,當下握拳砸在掌心,咬牙切齒:“就該這樣……啊咧?”
羅南出乎預料的反應,讓章魚一時沒反應過來。小夥子或許是太憋屈了,要跑到角落裡舔傷口?
嗯嗯,說起來這大半年的時間,不管是碰到多麼惡劣的場麵,章魚還是頭一回見到羅南如此被動、毫無還手之力。果然是被抓住了感情七寸,遠比平日要脆弱。
“南子,這個時候一定要穩住了。不是說嘛,先贏不叫贏,說到底還是要看誰笑到最後……”
章魚覺得,事情還大有可挽回的餘地。豈不見何閱音的意思,就是指夏城三巨頭一起開會討論如何處理角魔行為帶來的後果。某種意義上,也等於是為羅南背書撐腰。
以羅南現在的地位,當然值得如此;而從另一邊看,也是因為角魔這個從小在夏城長大,接受歐陽會長和遊老親炙的天才,所展現出來的糟糕立場,幾與背叛無異……
話說當年他因與武皇陛下的賭約而狼狽遁入荒野,也已經見征兆了。
章魚正嗟呀之際,又聽羅南道:“角魔的態度確實很可疑,需要琢磨一下。不過我對這個人不太熟,就是去了,也提不出什麼問題。反正章魚哥從頭到尾參與,有些事情就由他轉述好了。”
“喂!”
“還有一件事,對我來說更重要。”羅南視線轉向何閱音,“角魔說過,我掏不起錢的那筆交易……”
何閱音會意:“羅遠道先生的荒野實驗室。”
“嗯,我曾聽姑媽說過,爺爺當初在荒野上,隨遊民部落遷徙,大大小小的實驗室有很多個,絕大部分都廢棄了。後期留存的,也都被科研倫理委員會查封,轉賣給了各家荒野研究所。如果確實有那麼一個幸存下來的,埋藏筆記或其他線索的實驗室廢墟,我很想知道……”
羅南絮絮叨叨的,意思總算還明白。何閱音點頭:“我會派人調查,與角魔有關的大額資金、信用交易,查起來並不困難,很快就會有結果。”
羅南微微點頭致謝,隨後緩步出門。章魚還想勸一下,何閱音用眼神阻止了他,隻是又問一句:“需要為您安排車嗎?”
“不,我一個人就好。”
行走在尚鼎大廈底層區域,見到的人差不多都是分會成員,羅南未必記得幾個,可這裡麵絕大多數人都聽過羅南的課,平日裡難得見到他出現在分會總部,意外之餘,打起招呼也顯得分外熱誠。
一時間“羅老師”、“羅教授”、“羅老板”等各式稱呼,不絕於耳。
羅南始終一言不發,目不斜視,安靜近乎冷漠地走過去,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讓頭回近距離接觸的能力者們,難免腹誹;稍微熟悉點兒的,則有些奇怪:
“羅老板這是又被誰給招惹了?”
保持這樣的狀態,羅南登上電梯,選擇了最近的飛車起降平台。電梯門合攏,光潔鋼板映照出他的身影,筆直得像個雕塑。
比較巧,電梯裡除他以外,再沒有彆人。
羅南定定地看著鏡像中的自己,麵孔僵硬冷沉,展現出糟糕的情緒。
這不是假的,任是誰碰到這種事情,都壓不住心頭火。可是,與羅南視線對接的鏡像瞳孔,卻是冷靜克製到羅南自己都覺得驚訝。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隱藏在這扇窗戶之後的那個靈魂,似乎已經在等著這一幕的發生,等了很久了。
羅南伸出手,指尖在鋼板上劃過,下意識想要複原出一幅心中的圖景,可很快又克製住,隻是對鏡像中的自己點了點:
“你的反應,是符合正常邏輯的。”
包括之前對章魚、何閱音講的話,提出的要求,都是如此。
“這是策劃所謂的‘請客計劃’的那一位,希望看到的結果。可這麼刻意激怒你的手段,其最終目的,肯定不隻是讓你不痛快,而是希望用這種負麵情緒,驅使你去做某些事情,變相地控製你的行為……他想讓你做什麼?”
羅南和自身的鏡像對話,因為這一刻也隻有他自己,才最了解隱藏在所有表象之後的根本邏輯。
正常情況下,被激怒的羅南會怎麼做?
因為筆記的事情,滿天下追殺角魔?
“不,那邊不可能知道‘靈魂披風’和覆蓋全球的精神感應網絡的事情。在對方的邏輯下,麵對這種情況,你會憤怒暴躁,但又無能為力……唔,也許策劃者並不希望你喪失理智,因為失去理智的人,行為就不好再把握,也無法稱為‘客人’,而是‘仇人’了。”
那邊多半會控製火候。
正因為如此,角魔開啟的交易,固然是瘋狂為自己加戲,傾泄惡意情緒,明擺著要訛人,可是作為交易貨物的筆記,卻根本不在他手上。他就是想做出更瘋狂的事來,也不可能。
談判者和送貨人的角色分離,這也算是一種風險控製吧。
所以,爺爺的筆記應該不會有問題。
電梯上行到大廈中段,電梯門打開,有人進來。迎麵就看到這麼一個穿著校服的少年,直挺挺站在電梯正中央,直勾勾注視前方,嘴唇還在微微啟合,似乎正與無形的幽靈對話。
場麵一度尷尬——僅對後來者而言。
羅南完全進入了狀態,他感覺腦子越來越清醒,邏輯越來越清晰。他就像一個踏上考場的學生,看到試卷之後突然發現,所有的試題類型都是曾經做過的,每一個都似曾相識。
他就這樣走上了起降平台,登上一架百節蟲飛車,坐在最後排,隨手點選了目的地,期間一直沒有停止思考:
“他們在釣魚,爺爺的筆記僅是餌食,而不是‘鉤子’。真要說‘鉤子’,那個據說是沒錢去買下的情報才是。
“我會去咬鉤的,無論是否清楚這是一個陷阱,他們會讓我去一個地方‘作客’,用相對比較自然的方式,也許他還想和我搞一些合作?
“所以,角魔被推出來當靶子,他們則可以用‘正常交易’作為掩護,從零開始,建立關係。”
羅南在“你你我我”的稱謂之間來回切換,心思絲毫不亂。現在他心裡已經有了明確的解題思路,有一個基本框架或曰“範式”,再看眼前的問題、看對方落子,便能預測到相應的點位——需要做的也僅僅是等待事實驗證而已。
羅南並沒有等太久,在百節蟲飛車在高樓大廈間第三輪起降的時候,何閱音在靈波網上傳訊:“按照協議,第一批兩本供驗證用的筆記收到了。”
“這麼快?”
“遊老在湖城分會有位老朋友,值得信任,也離得不遠,便請那位中轉了一手。這是現場的視頻……”
於是羅南看到了兩本有比較明顯缺損的分頁筆記本。遊老拜托的接頭人,正戴著手套,小心翼翼地逐頁翻動那些已經有些粘連的紙頁。
羅南一眼就認出來,一張張翻過去的頁麵上,或清晰或模糊的的字跡,正是爺爺羅遠道的手筆。
“沒錯,就是這個。”
羅南不隻是通過視頻驗證,他的精神感應網絡也按照相關地點信息,迅速鎖定了位置,而且做到的更多。
事實上,在湖城的這張感應網絡上,正同時呈現出多層次、多角度的信息。除了已經暴露在明麵上的兩本筆記之外,正在特效製作基地附近的飯館裡大快朵頤的角魔、即將進入航空港的洛元,都在感應網絡上留下了持續而清晰的作用軌跡。
羅南還用近乎上帝視角的模式,加上一點點兒的運氣,發現了正在第一處交貨地點二十公裡開外,正緊張布置的“送貨人”,當然也有他隨身攜帶的其他筆記,基本上保護措施還是挺完備的。
猜測與事實吻合。
如果有意,羅南可以現在就把剩下的筆記本全搶過來,讓這場本質為綁架訛詐的交易徹底見鬼去。
可就像之前放過了角魔那樣,羅南仍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但這回他心中已經沒有了忌憚無奈的情緒,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奇特的期待感。
他需要更進一步的驗證,但又不會僅僅滿足於驗證。這盤棋才剛剛開始,單純地看人落子固然不行,現在直接掀棋盤也實是暴殄天物……
嗯,這個形容沒錯。
羅南還聽過一個更直白露骨的,來自於同為通靈者的高猛高天師,似乎還要更貼切些:“玩占卜通靈這套,能撩開命運女神的裙擺,看到未來的美妙輪廓,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兒!每到這個時候,享受與她的調情都來不及,哪能輕易毀掉呢……好事不必說,就是糟心事兒,也要到迂磨到最後關頭,再玩個極限心跳式的大逆轉,爽夠爽透,才不枉這一回呢!”
當時羅南隻是悶著頭笑,並未發表意見,然而坦誠地講,那時候他是在悠然神往中,默默地點過好幾個讚的。
現在,曾經神往的機會不期而至,羅南表現得毫無抵抗力。心底翻湧上來,儘是那躍躍欲試的情緒衝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