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語沒有想到,事態會這樣倒轉。
羅南玩了一手漂亮的多米諾骨牌,幾十路牌道,從物質層麵,一路倒下,彼此影響,更成合力,不可思議而又順理成章地影響到精神層麵,將魘葉藤咒的防禦結構,扭曲變形。
她最警惕的精神衝擊都還沒有正式登場,費心費力搭建的防禦工事,就近乎分崩離析。
此時,蛇語居於防禦工事正中,心神搖蕩,又有焦躁之意,多是魘葉藤咒的反噬所致。最初她以為,羅南要打碎她咒術的根基,掘開防禦工事,可擋過兩輪反噬之後,她就覺得情況不對了。
在羅南次聲波的打擊下,魘葉藤咒生就的“粗藤”非但沒有萎靡不振,倒像是吞了興奮劑,躁動不休。
蛇語自知自家事,架設防禦工事的手段,說起來是有些取巧的,崩塌倒還算了,造成的反噬之力才真正麻煩。
羅南的手法和思路,讓她心中惕然而動。
“不能再呆下去了!”蛇語心中首度升起強烈的退意,可一念才生,強勁束壓之力驟起。魘葉藤咒的噬血意念,終於尋找到了就近的目標。
蛇語暗叫不好,當下咒音再起,不顧後果,要將失控的魘葉藤咒打散,可這時候,那份被人看得通透的不適感,再度明晰,她本能觀照,也就再次看到了羅南血火交織,偏又冷徹透心的眼睛。
精神衝擊來了,與情報中“重錘”式的迅猛轟擊有所不同,就是在混亂的防禦體係中,無聲穿刺進來的利刃,一擊捅穿所有的防禦,直刺蛇語最脆弱的靈魂體區域。
這一擊,並沒有直接重創蛇語,卻把她剛剛準備好的咒術打斷,也斬去了她最後一點兒反控魘葉藤咒的可能。
但對蛇語來說,最致命的在於,魘葉藤咒的防禦體係,就此化為一個精神層麵的無形牢籠,將她困縛其中,短時間內根本掙紮不開。
蛇語用儘了全力,嘗試了各種方式,包括此前最為忌憚的精神與物質層麵的乾涉轉化,可統統不管用,倒是她的靈魂體,在一連串嘗試中,與物質層麵乾涉過多,漸漸顯形。
“南子,你玩大了……哎?”
薛雷剛揉著胸口,從魔鬼魚寬大的背部繞出來,就看到前方空地上,有幽影化現,恍惚如一女子,夜色中略泛青光,細看去,那光芒分明是垂落至地的發幕,半數披於身後,半數遮住分外纖弱的人影。
如此形態,似鬼若靈,輕淡淡地看不清麵目,似乎隨時都要消散在風裡。
不過再細看幾眼,在這纖弱女子身外,還有數十道長條狀的煙氣,編織纏繞,彼此扣合,飄逸時恍如羽衣飄帶,猙獰時直若監獄牢籠。
“這,這……蛇語?”
薛雷真猜到了,但還是有些懵,不知道這個與他們對抗多時的神秘強者,怎麼就突然現了形,而且是這樣一幅形象。
這與早前醜陋獰惡的黑甲蟲殘軀版,根本不是一個路數好嗎?
蛇語並不關心她的形象如何,此時她眼中根本沒有彆人,隻有羅南一個。靈魂出竅又被逼現形,對她來說,局麵已經徹底崩盤,而這一切,都是魔鬼魚頭頂,那個半大孩子造成的。
相對於結果,蛇語更無法接受的是過程。
羅南從真正發力開始,所使出的手段,她至少有一半不知路數,也就是說,她糊裡糊塗便落得如此下場。
最荒唐的是,她和羅南的靈魂力量還在糾纏,可這種糾纏意義在哪兒?羅南給她的感覺,分明是隻用一根小指,便把她勾住,其餘部位隨便耍弄,而這原本是蛇語自以為實現的效果……
這種體驗,她不是沒有經曆過,卻從沒想過會在一個半大孩子身上重現——其中體現的已經不是實力,而是眼光境界上的差距。
蛇語略微定神,今日對局,她可謂是慘敗,但是若說萬劫不複,未免言之過早。
她也是久曆世事之人,很快就調整了心態,不再做掙紮之想,也不隱沒身形,而是以無可挑剔的禮節,向高踞魔鬼魚頭頂的羅南躬身致意,並用儘可能平靜的語氣坦承:
“羅君神乎其技,我敗了。”
除了冰冷的眼神,羅南什麼都沒有給予。
蛇語行禮之後,站直身體,微微仰頭,與羅南冰冷目光對接,做出一個對靈魂體而言毫無意義,但更合乎禮數和形勢的姿態:“既然承認失敗,我不會再給羅君製造麻煩,但希望能夠得到一份足以匹配的待遇……”
羅南保持沉默,可是在精神層麵,更加躁動的魘葉藤咒,則最為直接的回應。甚至在肉眼可見的物質層麵,蛇語靈魂體之外的暗色煙氣,也多出了三成,絞纏扣合之勢,越發明顯。
蛇語心頭微冷,但還是試圖用溝通解決問題,她拋出籌碼:“羅君,我現在就可以命令坦克停止行動!”
“我會殺了他。”
羅南簡單一句話,險些把蛇語後麵的言辭全給堵回去,窒了一秒,蛇語才回應道:“羅君,請不要衝動,我想儘快拯救令堂的珍貴作品,才最……”
“呼呼”的風嘯聲,碾碎了蛇語的說辭。魔鬼魚開始用力扇動胸鰭長翼,壓縮空氣隆隆流動,聲勢驚人。就這樣,它又往上飛騰數米,仿佛隨時都要躍空而去。
羅南在更高的位置,盯視蛇語:“你一直在抵抗,我在你這兒,已經浪費了2分鐘。”
蛇語當然要抵抗,就算敗局已定,也沒有任人宰割的道理。顯然,二人的認識是有極大落差的,她不免心頭一沉。
可在這時,她看到羅南閉上眼睛,眼皮還在顫動,這個動作,讓蛇語確認了一件事:羅南定是非常疲憊了,也對,如此恐怖的手段連續施為,他的身體怎麼還能承受得住?
也許,她應該繼續耗一耗時間?
念頭甫動,羅南眼睛睜開,血眶之中,電光躍動:“……而且,你還要繼續浪費下去!”
話音方落,已經慣於噬主的魘葉藤咒劇烈收縮,與之同步,第二波精神衝擊,已然到來。
蛇語遭遇兩麵夾攻,幽影波動扭曲,幾有幻滅之勢。她一邊儘力抵禦,一邊還要鼓動如簧之舌,儘力說服:
“羅君,你若一意孤行,我固然要受到重創,可正如你所說,在‘大小齒輪’直接的磨損衝突下,你也就沒什麼未來可言!格式論、耦合,這些個精采的理論,你去哪裡驗證?”
羅南聽得真切,也下意識地從魔鬼魚頭鰭上鬆開一隻手,輕摸自家麵頰,那裡有些麻木,稍用力,還有著糟糕的撕裂感。
但這又如何?
“如果我的母親,為她的生命而妥協,這個世上就不會有我;如果我為母親的作品向你們這幫沒有下限的雜種妥協,就算保全了齒輪,也注定要留下汙跡……還有你們隨時會來的下一次!”
羅南的嗓音低啞,近乎於自說自話,這是他的思路和想法,其實不知對錯,可如今他的情緒、心智、氣血等所有一切的成份共鳴,得到的就是這個,無需偽飾。
被冠以“無下限的雜種”之名,蛇語都來不及生怒,便見魔鬼魚猛向上衝,無聲咆哮之下,難以計數的藤線連續脫鉤。
沒有實質性的聲波,可精神層麵相應的崩裂顫動,就像是一劍斬斷了百弓弦、縛龍網,“崩崩崩崩”的節奏接連在她心神深處炸開,化現的幽魂之身,竟是身不由己,騰空而起。
大風激蕩,天旋地轉,魘葉藤咒化為網結,兜著她在夜風中飄蕩,如遊獵後的捆綁回去的鳥獸。
連續遭辱,便是蛇語心思深沉,也是毒火燒心,厲喝聲裡,首次直呼羅南之名:“羅南,你不要後悔!”
回應她的,是魔鬼魚揮翼擊風的爆音。
頃刻間,魔鬼魚已經從觀影平台上飛出,進入無所憑依的千米高空,羅南高踞於魔鬼魚頭頂,俯瞰下去。
心燈懸照,映徹一域,什麼黑暗、叢林、建築,都難遮擋。羅南眼中再無他物,隻看到一枚小巧齒輪,嵌在茫茫叢林深處,分明亮著。
這還是羅南首次長時間以耦合的心燈觀照,奇妙的感覺,仿佛剛從地底噴出的泉眼,汩汩而出。
是他的心燈映照了齒輪,還是齒輪的靈光入他心懷?
必定是後者吧,那是黑暗中最純粹的光,又是流轉生命之波的眸子,就在那裡瀲灩、明滅、轉動,牽引了時光長河,將久遠的印記,呈現於當下,化為無言的意緒,默默凝視著他。
媽媽?
全無道理的念頭撥動心弦,羅南有些恍惚,很快努力睜大眼睛,要將這眸子刻印在心底。
可是,這波光互映的一幕,也隻是持續了瞬間,那片純粹的光澤裡,汙濁的顏色翻上來,濃煙、火焰,正放肆塗抹,任意糟踐。
羅南的胸口仿佛被猛搗了一拳,那火焰直燒到他眼眶裡,帶著毒煙,灌入他心肺,瞬間化為火場。
“起火了……”火焰在五臟六腑中滾動,心中最可笑的那一點僥幸之心,也化入毒煙之中。
羅南下意識攫緊手中粗壯的頭鰭,燒心燎肺的痛苦和暴怒轟然上頂,撞裂他的喉嚨,嗷聲嘶嘯。
身下魔鬼魚感受到控製者的情緒,本就龐大的身軀,又猛漲一圈,巨口及八個腮腔張開,強大音壓催動之下,遠低於人耳極限頻率的聲波,與羅南暴戾的情緒融而為一,貫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