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起事端的李昀,幾乎很少見到父親李賀會主動向誰行禮,更是沒有見過父親在其他人麵前會表現的畢恭畢敬的樣子來。
所以看著李賀不理會他匆匆上樓,而後對著欄杆處的兩個中年男子行禮時,李昀的心頭有著說不出的不解,甚至是還有著一絲絲的不服氣。
身為吏部侍郎的父親,無論走到那裡都是眾星捧月的待遇,都是人們諂媚、殷勤的對象,不因為彆的,隻因為吏部乃是六部之首,掌管著幾乎天下所有官吏的仕途升遷大權。
可今日父親在欄杆處謙卑的樣子,與平日裡都是眾人焦點、巴結討好對象的樣子簡直是天差地彆。
不由的皺了皺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老鴇跟葉無缺,走過去問道:“可知道樓上兩位貴人的身份?”
在問那老鴇時,李昀依舊是不正眼看一眼那攙扶著老鴇的葉無缺。
麵對李昀的問話,老鴇則是有些為難的看了看葉無缺,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而此時的掌櫃,餘光也注意到了老鴇這邊的情形,不由得也靠了過來。
眼下的情形已經超乎了他的想象,二樓有吳王、吏部侍郎還有燕京知府,樓下有吏部侍郎之子,以及兩個……如今看起來也是非富即貴,甚至其中一人還是蒙古國大汗之子,如同於大宋皇子身份的人物存在。
這讓掌櫃的一時之間都有些發呆,有些難以置信,自己一個小小的金鳳樓,竟然在今夜聚集了如此多的權貴人物,隻是不知道……今日這事兒對金鳳樓是好還是壞了。
“他們是什麼身份跟你有什麼關係?趕緊賠我書才是正事兒。”葉無缺放開已經能穩穩站住身形的老鴇胳膊,無視老鴇投來的感激目光說道。
李昀皺了皺眉頭,他也不是傻子,雖然不曾在官場混跡過,但時常能夠看到他父親與其他人交集應酬、送來迎往的,多多少少也能夠感覺到,眼下的局勢已經完全脫離了他能夠掌控的範圍。
若不然的話,以他李昀桀驁不馴的性格,絕不會在向老鴇詢問時放低姿態去以貴人來稱呼二樓的那兩個中年男子。
為首的捕快再次氣喘籲籲的跑了進來,此時金鳳樓的大廳內,原本聚集圍觀的其他客人,此時也不敢在明目張膽的圍觀,顯然也已經意識到,眼前的形勢已經超乎了他們的想象。
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個時候這些圍觀的客人,已經自發的退到了一個角落,深怕看熱鬨的同時會被波及到這場他們根本無法承受的風波中。
為首的捕快看著有些空蕩的大廳,四下巡視著想要找到完顏從彝的身影,最後還是葉無缺好心的給為首的捕快指了指二樓,而後那捕快便向葉無缺點頭感謝之後,快步跑到了二樓。
“稟知府,禁軍百人已經在門前集結完畢,聽候知府的差遣。”為首捕快恭敬說道。
完顏從彝瞟了一眼在跟李賀說話的葉青,見葉青毫無所動,隨即看了一眼因為圍觀人群都退避到角落,從而顯得有些空蕩的大廳一眼,而後說道:“清場打烊,讓所有無關人員立刻離開金鳳樓。”
依舊自覺聚集到大廳各個角落的圍觀客人,雖然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但隨著禁軍的到來,以及二樓那兩個一句話不說,就能夠讓禮部侍郎跟燕京知府快步跑上樓行禮的中年人,也已經讓他們隱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雖然心頭還帶有絲絲疑惑,但隨著一聲令下開始清場後,圍觀的客人自然是也不敢再多做逗留,立刻紛紛撇下相陪的女子往外走去。
樓上一些能夠穩坐釣魚台,不喜熱鬨或者是沒有出來看熱鬨的客人,同樣也被夥計挨個敲門之後結賬請了出去。
老鴇與掌櫃本還想向那些沒儘興的客人表達歉意,但因為欄杆處的吳王跟燕王的關係,使得他們隻能是站在門口連連彎腰向客人賠罪,臉上雖然是依舊帶著誠懇歉意的笑容,但此刻心裡頭已經是冰涼冰涼如同冰窟。
今夜這般一鬨,他們已經沒辦法去想明日太陽照常升起後,他們這金鳳樓是不是還能夠在燕京繼續下去。
吏部侍郎李賀眼睜睜看著原本熱鬨的金鳳樓變得逐漸冷清,變得寂靜無比,看著眾多客人都被請出去後,便隻見燕王葉青這才緩緩起身,隨即一個人獨自往樓下走去。
吳王趙師淳起身跟上,完顏從彝、李賀兩人也急忙跟在後頭向樓下走去,站在金鳳樓門口的老鴇與掌櫃,還有那些依舊站在大廳角落的金鳳樓的姑娘,目光幾乎都集中在了從二樓下來的葉青等人身上。
老鴇與掌櫃一邊看看外麵那些帶著一片肅殺之意、讓自己頭皮發麻、雙腿發軟的禁軍,又看看裡麵走到葉無缺幾人跟前的燕王等人,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把金鳳樓的大門關上呢?還是不關上門自己先避一避更合適一些。
葉無缺跟拖雷看著葉青向他們二人走近時,書呆子似的葉無缺則是毫不在乎的扭頭打量著快要空蕩又顯得有些狼藉的大廳,而後這才對著葉青稱呼道:“父王……。”
老鴇跟掌櫃這一次可謂是聽得真真切切,而且還是親眼所見那書呆子似的少年稱呼燕王,即便是他們已經知曉葉無缺的身份,但此刻看著葉無缺稱呼燕王,還是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內心感到震撼不已。
而比他們更加感到震撼,甚至是臉色還要難堪的,自然就是跟在葉青身後的李賀以及站在葉青麵前不遠處的李昀。
聽到那書呆子喊燕王父王,李賀整個人感覺眼前好像突然一黑,身形都有些站立不穩的跟著一晃,臉色也瞬間變得煞白,一雙眼睛充滿了震驚跟難以置信,而他的寶貝兒子,與他的表情幾乎相差無幾,一時之間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一會兒看看那被自己撕了書的葉無缺,一會兒又看看那身上帶著不怒自威氣質的燕王葉青。
“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葉青隨意的拉了一把椅子在大廳內坐下,看著眼前的葉無缺跟拖雷問道。
拖雷對於葉青的感受多少顯得有些複雜,不管是從他父親鐵木真那邊得到的對葉青的印象,還是來到燕京這短短的兩天時間裡,尤其是被葉青帶著在今日進過皇宮之後,都使得拖雷在麵對葉青時,很難把葉青當做蒙古國的敵人,但也很難完全把葉青當做是一個自己應該尊敬的長輩。
但又不得不說,不過是短短兩天的時間,拖雷能夠明顯感覺到,葉青對於他的態度更多的是一種長輩對晚輩的慈愛,而這種感覺,也讓拖雷多少有些享受。
就像是此刻他跟葉無缺雙雙站在葉青的麵前,拖雷便能夠感受到,葉青在看葉無缺以及他的眼神時,幾乎是一模一樣,就像是自己也是他的兒子一般。
“就是帶著拖雷想看看這青樓到底是什麼樣子,於是就來了,然後就找了個姑娘作陪,但他就闖進來要跟我搶姑娘,拖雷把他的幾個屬下打了一頓,哦,是因為他先把我的書給撕了,那本可是孤本,是朱熹先生親自做得注……。”葉無缺一五一十的向葉青解釋道,語氣之中絲毫沒有把拖雷當做外人,甚至是還有些義氣的把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這讓拖雷心裡更加感到受用以及溫暖。
“是這樣嗎李公子?”葉青扭頭微笑對有些發傻發呆的李昀問道。
李昀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目光不自覺的向葉青身後他的父親求救,而此時他的父親李賀,神色變得格外的沉重,聽到葉青如此問自己的兒子時,便從葉青身後向前,看了一眼李昀,而後像葉青行禮道:“回稟燕王,是下官管教不嚴,才致使鬨出了今日這般誤會,讓世子還受了這些委屈,下官心內深感不安,下官願意代犬子向世子認錯賠罪。而且……下官也是讀書人,深知一本書對喜愛讀書的世子是多麼重要,下官這些年在家裡也收藏了不少藏書,下官願意把這些珍品孤本都送給世子,就當做是今日對世子的賠罪。”
依舊還站在金鳳樓門口的老鴇,剛剛在葉無缺解釋的時候,還深怕葉無缺會把她牽扯進來。
畢竟,若是燕王知道了,今日這些事情,都是因為自己鬼使神差的把世子給拉到了金鳳樓,才鬨出了這些衝突。所以若是自己沒有拉他們二人進來,那麼今日也就不會發生這些事情了不是?
他們都是官,而自己是民,在老鴇看來金鳳樓是哪一個也都得罪不起,至於燕王跟那吏部侍郎,最初老鴇還會以為最終不過是官官相護,到時候誤會說清了,也就大笑話小小事化了,而這氣最終還是要撒在他們金鳳樓上才是。
所以一直在旁膽戰心驚,深怕今日自己的鬼使神差而葬送了金鳳樓在燕京的一切,所以當李賀恭敬、至誠的向葉青賠罪時,老鴇的彆說是心了,而是整個人瞬間都涼了半截。
在她看來,不出所料的話,今日這場誤會就解開了,不知道那燕王日後還會不會追究金鳳樓,但她可以肯定,身為金鳳樓常客的吏部侍郎父子二人,日後一定會把今日這筆賬算在金鳳樓的頭上。
那麼他們送給了世子多少珍品孤本,恐怕到時候金鳳樓就得成倍的賠給李賀父子多少珍品孤本才是了。
李賀賠罪的話說得相當漂亮跟真誠,而且絲毫不拖泥帶水,或者是去辯解這件事情的誰對誰錯,看起來倒是頗有幾分骨氣與滿滿的誠意。
自己膝下就這麼一個兒子,平日裡雖然也會惹是生非,但因為自己吏部侍郎的關係,這些年來不管是惹到了誰,也都會看在他吏部侍郎的麵子上不去計較。
當然,李賀也會時常訓誡自己的兒子要低調行事,雖然平日裡胡作非為有他這個吏部侍郎的老爹在背後為他撐腰,但李賀也並沒有因為自己吏部侍郎的身份忘乎所以,就真的以為自己在燕京可以隻手遮天。
所以李賀時不時的就會訓誡、警告李昀,在燕京還是要為人低調一些,這燕京城如今權貴宗室遍布,達官顯貴也是多如牛毛,萬一哪天招惹到了連他這個爹都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到時候可就沒有這麼便宜了。
可正所謂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李賀也想不到,自己時常對兒子的警告,在今日竟然就真的應驗了,非但是踢到了一塊真正的鐵板,而且還是一個彆說是他一個吏部侍郎,恐怕就是整個大宋朝……包括聖上都不敢輕易得罪的一個人人物。
所以官場混跡多年的李賀,心裡自然是也很清楚,在燕王親自過問這件小衝突時,那麼就意味著……這件事情已經不存在誰是誰非、誰對誰錯了,隻有如何能夠讓燕王以及世子滿意與高興,才是這件小衝突的唯一結果。
所以平日裡在吏部便頗有擔當的李賀,此刻也不做過多的解釋,挨打就要站直了,說不準這樣一來,還能夠得到燕王的一聲讚賞,好風骨、有擔當。
葉青帶著一絲玩味的神情看著凝重、真誠的李賀,不得不承認,眼前的李賀相比起朝中其他一些官員來,要顯得有骨氣有擔當。
若是換做其他官員,恐怕這時候早就已經拉著自己的兒子跪在了自己麵前,痛哭流涕的懺悔、自責了,而像李賀這般能夠一直站著,甚至在自己開口問起事情的前因後果後,便毫不猶豫的坦誠擔當,這可真是不多見啊。
“李壁是你什麼人?”葉青問道。
“回燕王,乃是下官胞弟。”李賀微微躬身說道。
葉青淡淡的點點頭,而後看向一臉無所謂的葉無缺跟拖雷,笑問道:“如何,李大人的答複可還滿意?”
拖雷不自覺的看向葉無缺,葉青便直接先對拖雷問道:“拖雷,你是否滿意?”
“反正我沒受傷,受傷的是他的人。”拖雷嘴角帶著一絲得意,不管如何,今日不單是見識了宋朝繁華與風月,更重要的是,自己還在葉無缺麵前證明了自己的實力。
“既然你沒有意見,那麼此事就此揭過,如何?”葉青還是對著拖雷說道。
拖雷想了下,又看了看旁邊的葉無缺一眼,便對著葉青點了點頭。
而葉無缺則是看了看此刻已經轉過身,以誠懇的神情對著他的李賀,剛要說話時,就看見李賀對著他隆重行禮,隨即麵容依舊是顯得誠摯跟嚴肅,道:“下官這便讓犬子當著大家的麵向您真誠賠罪,明日讓犬子親自駕車去府裡接您,下官府裡的無數珍品孤本,全部送與世子,決不食言。”
“那豈不是成了我燕王府巧取豪奪了?”葉無缺皺了皺眉頭,顯然並不稀罕人家府裡的藏書。
“可朱熹先生做注的孤本……。”李賀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頓了下後道:“既然如此,還請世子給下官一些時日,下官明日便派人前去燕京書院請朱熹先生……。”
“他人已經不在燕京書院了,元日後朱先生就已經還居建陽了。”葉無缺的語氣中帶著滿滿的遺憾。
李賀語塞,他多少也聽說過葉青跟朱熹之間的關係,所以葉無缺手裡有朱熹做注的孤本,李賀完全不懷疑,隻是如今讓他為難的是,若是世子就抓住了要這麼一本已經被撕的書的話,他李賀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難以彌補世子的遺憾吧?
“所謂孤本,也並非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孤本罷了。行了,你也彆讓李侍郎為難了。既然朱熹先生送給你一本,那麼我想也不可能這世間就隻此一本。朱熹先生門生遍布,就算是燕京找不到,那麼白鹿洞、嶽麓書院難道也沒有嗎?到時候派人去打聽一番便是了,若是有便帶回來,若是沒有……看看其他也無妨。”葉青此時大度的為李賀解圍道。
而後葉無缺有些驚訝的看著葉青,李賀並沒有發現葉無缺的異樣眼神,臉上一陣欣喜,急忙再次轉身向葉青躬身答謝。
金鳳樓的事情,顯然就要因此告一段落,而此時在金鳳樓的外麵,兩個腦袋也偷偷的縮了回去,隨即兩個身影夾雜進了那百十人的禁軍當中。
其中一人喃喃道:“燕王難道就這麼放過那李賀了?那不是咱們這些時日的謀劃都白忙活了?”
“實在是沒有想到那李賀竟然在我父親麵前如此有骨氣,那書呆子也是,這點兒事兒都辦不好,還讓父親給撞個正著。”帶著埋怨語氣的,不用說便是葉孤城,而另外一人便是當今聖上趙擴。
趙擴撫摸著自己已經蓄了些時日的短須,一邊思索一邊搖頭道:“燕王應該能夠看出來,今日這件事情是故意做的一個局吧?所以……除非是燕王沒有看出來,那麼才會為李賀開脫。要不然的話,燕王應該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李賀父子才是。唉,還是可惜,好不容易到手的機會,就這麼被燕王給攪亂了。”
“可能我父親老了吧,不像以前……。”葉孤城同樣不解道,語氣裡也滿是遺憾。
“把咱們興師動眾的調過來,但最後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絕不是那麼簡單,以我對燕王的了解……但也說不通啊。”趙擴更加疑惑著:“算了,暫且不去想了,既然今日被燕王撞到了,那麼就沒辦法了,以後再找機會吧。”
“要不我先帶人送您回宮,免得一會兒被我父親出來後發現您。”葉孤城提議道。
趙擴想了想,隨即點點頭,叮囑道:“切記,今日之事兒莫要被燕王知曉,還有,也不要告訴乞石烈諸神奴,看似如今是你的副統領,但彆忘了他跟燕王的交情。回吧,功虧一簣,多少還是有些可惜啊。”
最後趙擴感慨一聲,又有些不解跟遺憾的望了望已經極為冷清的金鳳樓大門一眼,這才借著門口的禁軍掩護,向著前方拐角處的馬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