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經快要六月,連綿不絕的雨水已經斷斷續續三日不曾停歇,被雨水衝刷的街道看起來格外的乾淨,白牆灰瓦的房屋在煙雨朦朧中彆有一番韻味。
各種顏色的油紙傘形成了臨安街道上最美麗的詩意風景,江南格調下的小橋流水、油紙傘下回眸一笑的美人兒,酒樓茶肆內的翩翩公子,抑或是依舊車來轎往的禦街之上,在蒙蒙煙雨中都顯得格外的寧靜與祥和。
整個臨安如同一幅詩意盎然的畫卷一般,即便是連販夫走卒、賭場青樓最為聚集的大瓦子一帶,在這一刻都給人一種寧靜的詩意感覺。
蓑衣下的行人神色匆忙,腳下的飛濺起的雨水發出清脆的聲音,蘭兒茶鋪已經不知道換了多少掌櫃,但如今的生意也依舊頗為紅火。
進進出出的客人與卸下蓑衣的行人匆匆擦肩而過,不過片刻的功夫,茶鋪便毫無預兆的突然關門打烊。
一連幾日的綿綿細雨,顯然擋不住臨安城內的暗流湧動,表麵上一幅寧靜詩意的景象,但在有心人的眼裡,此時的臨安在煙雨之下卻是顯得多了幾分肅殺之意。
大理寺那恢弘威嚴的大門處,兵士來回穿梭於其中,城內的禁軍在各坊之間,仿佛也帶著一股詭異的氣氛,時不時的交頭接耳,以及有人突然快速離去的景象,使得蒙蒙煙雨的平靜中,仿佛又蘊藏著無限的殺機。
金國使臣在蒙古國使臣離開三日後,才啟程回金國,而葉青與林明、李湘二人,也曾再一次碰過麵,甚至金國使臣離開時,葉青還親自送他們至艮山門處。
“燕王,大理國使臣求見。”窗外的雨勢仿佛有變大的趨勢,與朱熹坐在窗邊賞雨、喝茶的葉青,抬頭看著手提雨傘的鐘蠶。
“不見。”葉青微笑著輕鬆道。
鐘蠶無奈的聳聳肩膀,而後便轉身離開。
朱熹若有所思的看著葉青,想了下後問道:“燕王為何不見大理國使臣?”
“國之大事,當該聖上聖裁才是。葉某豈敢逾越?”葉青有些口是心非地說道。
朱熹微微有些發愣的看著葉青,自從葉青回到臨安後,雖然與他見麵不多,但也正是因為葉青回到臨安的緣故,使得朱熹在臨安的生活乃至方方麵麵,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如今的朱熹,自然是不用在蝸居於當初那小小的茅廬小院,而是在臨安有了一座像樣的宅子,甚至就連他的學生等人,也因此跟著改變了在臨安的生活質量。
而這一切,從如今朱熹略帶紅光的神色上,就能夠看出來,隨著各個方麵的改變,朱熹整個人的精氣神比起當初可謂是判若兩人。
“燕王是不願意步當年韓侂胄之後塵,不打算染指自杞、羅甸一事兒,還是說其實是另有打算?”朱熹這幾日幾乎每日都跟葉青喝茶,而後便是討論一些關於儒家典籍等等事情,所以這幾日來,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葉青跟大理國之間的事情。
“此事兒非是朱先生想的那麼簡單,朝堂之事哪一件不是如此?朱先生當該清楚朝堂之上……。”葉青端起茶杯說道。
“如此說來……燕王是覺得大理國使臣不簡單?背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朱熹也順勢端起茶杯,停在嘴邊問道。
“我是認為有幕後黑手在推動,之所以大理國使臣在聖上大婚後,又再次繞過朝廷跟我接觸,無非就是想要挑撥我跟聖上之間原本就不太信任的關係。所以啊,若是讓大理國使臣幕後的黑手得逞的話……。”葉青有些感慨道。
“但即便是沒有大理國使臣參與其中,聖上對你的改觀……恐怕談不上有什麼進展吧?聖上大婚之日時,依你所言,有了改觀的可能,但如今已過去半月有餘,聖上卻是像忘了你這個在臨安的燕王一樣,難道你不覺得這其中有蹊蹺,或者是聖上並未打算徹底改變對你燕王的顧忌?”朱熹笑問道。
“看來臨安是與我八字不合,天生相克啊,每次回到臨安,都要麵對天羅地網似的困局。”葉青撫摸著下巴,笑看著朱熹道:“不過先生與臨安好像也是天生相克,如此說來,你我在臨安可算是同命人了。”
朱熹對葉青的打趣搖頭苦笑,但也不得不承認,葉青所言倒是算不上牽強。
“若是燕王還是顧忌聲名之事兒,此事兒若燕王同意,不妨倒是交給老夫,就如同當年你北伐之時那般,想必在臨安為燕王再造聲名並不難,雖然史相那邊同樣是人多勢眾、能人輩出……。”朱熹沉吟著說道。
“聲名一事兒,自我葉青北伐那日起,就已經拋之腦後。之所以如今猶豫不決……。”葉青望著窗外如同珠簾的雨線道。
“但最近一次北伐,燕王可並非是如此做的,若不然的話,又怎麼會與老夫心照不宣?”朱熹皺眉,如今能夠成為燕王府裡的座上客,除了葉青對他態度的突然改變以外,他自以為剩下的便是能夠依靠文人士子的嘴,幫葉青建立良好的聲名一事兒。
葉青平靜的看著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朱熹,深吸一口氣道:“之所以當初跟先生心照不宣,並非是為了葉某的身後名,而是為了北伐的成功,是為了能夠一舉奪下燕京。戰爭,絕非是單純的率兵作戰,糧草補給的完備便可以通向勝利。縱觀我大宋多年來,雖稱不上兵強馬壯,但也絕非是烏合之眾,之所以一直對金人勝少敗多,關鍵問題顯然是出在朝堂之上。所以啊,不管是哪一站,葉某都需要確保自己有一個穩固的大後方,不至於會在關鍵時刻被人從背後捅刀子。”
朱熹認真的看著平靜的葉青,過了好半晌才歎口氣道:“所以這也是為何燕王,不打算見大理國使臣的原因?”
“如今看來,史彌遠一日不除,我在臨安一日難安。步韓侂胄後塵再次鎮壓自杞、羅甸,幫大理解圍,不比我在北地北伐那般簡單。不管如何,北伐之時,葉某還有長江以北各路作為後方,從而也能夠借此來抵消朝堂之上那些對我葉青不滿之人。而若是鎮壓自杞、羅甸,葉某的身後可就是直接背對著臨安朝廷,不得不小心啊。”葉青的眉頭之間憂慮漸盛。
“老夫猶記得,早年間燕王曾經說過:北無良將、才致使我大宋被迫偏安一隅,南無良相,才使我大宋對金俯首稱臣。既然朝堂之上還有隱患,以如今燕王你之聲勢,位居朝堂之上難道不能解決我大宋之頑疾?還是說,因史彌遠在朝堂之上勢大,讓燕王你都不得不避其鋒芒?”朱熹思索著問道。
葉青搖頭苦笑,而後看著朱熹道:“話雖如此,但如今葉某想要在朝堂之上謀一席之地談何容易?史彌遠對我時刻警惕,就深怕我染指朝堂。而如今聖上已然成年,朝堂政事多有獨斷,葉某想要在短時間內謀取朝堂一席之地,聖上的態度至關重要,而如今葉某與聖上之間的信任難明,外麵大理國使臣又是做出可憐相步步緊逼,先生難道還看不出來,這便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朱熹的神情緩緩變得凝重了起來,葉青所言確實有他的道理,而這些顯然也是他不曾考慮到的。
說到底,葉青之所以如今難以在朝堂占據一席之地,並非是因為如今葉青的資曆跟功績,而是因為史彌遠的從中作梗,對上離間葉青與當今聖上之間的君臣關係,對下,則是用大理國使臣來緊逼葉青,以此來坐實葉青對朝廷有二心之實。
自然而然的,處在眼下的局勢中,葉青顯然不能冒然而進,君臣之間的相互猜忌,甚至是當今聖上趙擴單方麵對葉青的不滿,加上史彌遠的從中作梗,才使得葉青如今不敢擅自逾越,不敢跟大理國使臣見麵,更彆提他那不為人知的吞並自杞、羅甸乃至大理的野心。
“如此局勢,難道以燕王的智謀,也想不出破解之道?”朱熹默然,心頭有些無奈的問道。
“靜觀其變便是最好的破解之道,或者……入虎穴奪虎子,不過如此的話……。”葉青心底有些猶豫不決,他真怕如此一來,所有的事情那就真的沒有了回頭路。
“聲名一事兒老夫在此向燕王保證,即便是發生了一些老夫不願意看到的事情,但老夫這一次也會一直站在燕王這一邊,如何?”朱熹難得神情極為嚴肅認真的說道。
“不急,臨安的情勢還需要再看看。畢竟,自我回到臨安後,不管動與不動,著急的都會是史彌遠,而不是我葉青。所以我相信,史彌遠早晚會有露出破綻的那一天,到了那時候……就該是我葉青為朝廷鏟除奸相的時候了。”葉青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朱熹默默的點著頭,史彌遠為官以來,雖然朝堂之上並無大錯,當然,即便是有大錯,但也因為北地被葉青順利收複,以及奪取燕雲十六州,讓金國對宋俯首稱臣一事兒完全被遮掩了下來。
可即便是如此,史彌遠貪財一事兒卻依舊是如同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樣明顯,而且這兩年,臨安早有風傳,史彌遠府裡的黃金白銀恐怕要比朝廷還要多。
江南各路想要升遷的官員,以及想要進入臨安的官員,哪一個不是需要得到史彌遠的點頭才能夠如願?
可若是想要史彌遠點頭同意,又豈會那麼容易?自然少不了把自己積攢下來的銀子,一股腦兒的全部奉送給史彌遠,從而才能夠達到自己升遷的目的,最終在走馬上任後,再從百姓身上把孝敬史彌遠的銀子撈回來。
終究這一切到最後都會落在剝削百姓的身上,江南各路稅賦的加重,雖然如今還未震動朝廷,但民間百姓的疾苦與嚴厲的賦稅,已然快要衝破臨安繁華盛世的假象,徹底暴露於天下。
朱熹有些憂心的看著葉青,但他也不得不佩服葉青對於臨安局勢的隱忍,幾乎已經完全超乎了他朱熹的預料。
這也足以說明,這些年來,葉青一直都能夠立足於北地不倒的重要原因,除了極為深沉的城府外,便是這份處變不驚的隱忍力,才使得葉青麵對朝廷甚至皇帝的打壓,都能夠一次次的得以脫險。
設身處地的想一想,朱熹不認為自己處於葉青這樣的局勢下時,還能夠像葉青這般保持著如此的隱忍力,甚至他根本不會等到局勢發展到如此嚴峻的情形下,就已經被自己的敵人給打壓出了朝堂。
當年在地方為官,還是後來在宮裡為官,朱熹始終都不曾揣摩明白何謂權謀。
文人書生的風骨氣節在朝堂之上固然重要,但過剛易折的性格,以及那股迂腐之氣,也就造就像朱熹這般大儒,根本不適合於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
“這幾日與燕王相處下來,終於算是讓老夫徹底明白,為何老夫的仕途會如此不順了。”朱熹的神情此時並未顯得有任何落寞,反而顯得是極為坦誠,看著葉青緩緩把視線從窗外移到他身上,頓了下繼續說道:“若是燕王不嫌棄,老夫倒是很想過些日子,等臨安平靜了,去燕京看一看,不知道燕王是否歡迎?”
葉青的神情顯得有些驚訝,自從自己回到臨安拜會朱熹,說出了自己的請求直到今日,朱熹都一直沒有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但今日……朱熹竟然出乎預料的主動同意了。
“先生所言當真?”葉青神色大喜的急急問道。
看著葉青那喜悅的神情完全不像是刻意的做作,朱熹微笑著點頭道:“當真!絕對當真!”
見葉青還是有些難以置信,朱熹也不再掩飾自己的想法兒,坦然的對葉青解釋道:“老夫這一生要麼是把心思放在了理學之上,要麼便是希望在仕途之上有所作為,但不論如何,老夫的誌向向來都是……終其一生也要給這個世界留下點兒什麼才行。讀書人苦讀詩書、十年寒窗,既是為了能夠出人頭地,也希望靠自己的一身學問能夠為天下、為百姓做些什麼。這麼多年來,老夫一直對於仕途不順一事兒耿耿於懷,怨天尤人過,也感慨過時運不濟,但今日燕王一番話,卻是讓老夫頓悟……朝堂非老夫之理想所在。”
葉青腦海裡思索半天,也不知道自己今日說了什麼至理名言,竟然讓頑固的朱熹都開竅、頓悟了。
但不管如何,既然朱熹已經答應了願意前往燕京,那麼他也就沒有必要去糾結原因了不是?
“不過事先說好,老夫年事已高,怕即便到了燕京之後,很多事情也已經無法親力親為……。”朱熹心結既然已經徹底解開,此時說起話來也就顯得坦誠了很多。
“先生放心,任何事情葉某這裡都沒有問題。並不打算讓先生親力親為做些什麼,隻要先生願意去,葉某就已經心滿意足,感激不儘了。”葉青端起茶杯敬朱熹道。
“所以燕王不知能夠在燕京容納多少書生……。”朱熹笑著問道。
“燕京書院,由先生說了算,葉某絕不會隨意過問,而整個燕京路甚至是整個北地,先生可以隨意設置分院,所有的事務都由先生指定人選,葉某願意隻管出錢、出力。”葉青放下茶杯說道。
“燕王不愧是燕王,果然是一個痛快人,那就……。”
“一言為定!”兩人異口同聲的說道,而後哈哈大笑著又再次舉起茶杯。
而此時陰雨綿綿的臨安城內,榮國公趙師夔剛剛從和寧門處鑽進了馬車,不等隨從說話,趙師夔便急匆匆的說道:“立刻趕去左相府邸,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