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終究沒有下定決心在上遊兩處渡口炸開堤壩,山東東路以及汴京路剛剛過去不久的黃水災患,依舊是曆曆在目。相比較於金人,他更清楚一旦黃河決堤後,帶來的災禍對於百姓的危害有多大。
為了一時的勝利,而後讓對岸的千萬百姓跟著遭殃、承受後果,這顯然是不公平的,就如同現如今,山東東路那些於前年被淹沒的良田,因為黃河淤沙的緣故,到現在依然是沒有辦法取得任何收成。
所以他無法保證,依靠著炸開堤岸來退兵的計劃,到最後又會怎麼收場,更無法保證,因此而戰敗的金人,會不會撇下這些受災害的百姓不聞不顧,到時候,那麼這個沉甸甸的罪名自己到底背不背得起。
一天的休整時間後,迎來的便是乞石烈諸神奴從兩翼強攻的戰事,左翼為甚,右翼的攻勢要相對緩和了一些,再加上正麵的強攻牽製,如同三路同時渡河強攻。
自從葉青與乞石烈諸神奴交鋒以來,這還是乞石烈諸神奴頭一次拿出了死戰必奪的氣勢。而與此同時,葉青這邊的壓力便是可想而知,就如同快要決堤的堤壩一樣,堵住了這一側,另外一側便會露出支撐不住要潰敗的態勢。
交戰幾日後,已經不到隻剩下將將三萬兵力的宋軍,幾乎是被金人牽著鼻子走,從清晨一直到午後,從午後一直到太陽落山,從太陽落山到兩岸同時點亮火把。
整整一個白天的你攻我守,讓宋軍這邊的堤岸是幾次易主,甚至有一大段時間,已經使得很大一部分金人登上了堤岸,形成了規模之勢,前方的投石車、床子弩等戰事器具,大部分都在這一戰中被損毀而無法再用。
左右兩翼的騎兵同樣麵臨著比正麵步軍還要大的壓力,戰馬直接帶著兵士衝進黃河,連帶著一大片金人剛要登上堤岸的兵士,跟著一同滾滾黃河水中消失不見。
而戰局最為艱難的時候,甚至已經到了葉青不得不放棄這些時日裡的所有防禦工事,開始著手令全軍後撤。
隨著夕陽漸漸被晚霞取代,經曆整整一天的黃河堤岸已經是濕滑不堪,金人若是想要再像最初那般開始攀登堤岸,也已經變得無比困難,猶如在泥濘之中掙紮一般,從而才使得宋軍頂住了最後一波,差些直接壓垮他們的壓力。
隨著夜色的降臨,滾滾火油升騰起看不見的黑煙,照亮著整個戰場,火把如同夜空之中開始漸隱漸顯的星星一般,在廝殺聲漫天的大地上連成了一片火海。
葉青手中那把當初劉克師“賄賂”他的腰刀,此刻握在手裡同樣是無比的沉重,如同有千斤重一般,即便是想要簡單的舉起來,都變得極為困難。
雙腿也像是陷進了泥濘的泥土中一般,每向前邁出一步,都要用儘全身的力氣。
已經無法再把所有兵力來回換防,從晚霞出現之時起,就已經完全被金人打亂了整個作戰策略,分不清楚誰該撤下誰該頂上,讓其他人退到後方喘歇一口氣。
身後的種花家軍同樣是氣喘如牛,一個個絕望的望著黃河對岸如同火龍的火把,不由的都把目光投向了葉青,這個時候,他們已經是連撤退的力氣都沒有了,唯有靠著殘存的兵力,死命跟金人在堤岸處進行著你爭我奪的肉搏戰。
將近三萬人的兵力,在這一戰中的傷亡,已經達到了驚人的萬人,而金人那邊的傷亡,更是超出葉青這邊一倍之多,加上渡河時堤岸濕滑發生的踩踏,金人那邊少說得有成百上千兵士,是因為同伴的踩踏,要麼被黃河水帶走,要麼便是被後來的同伴生生踩死進了泥濘的黃土中。
“金兵撤退了……。”王重手裡的半截長矛,插進濕滑的堤岸處金人兵士的脖頸中,隨著那骨頭與矛刃發出的嚓嚓聲,難以掩飾興奮的仰天喊道。
隻是早已經疲憊不堪,加上一整天指揮作戰下來早已經沙啞下來的嗓子,用儘力氣喊出來的話語,也隻有他身邊的數十人依稀能夠聽見而已。
殘留在岸上的金人,臉上同樣是布滿了泥土跟鮮血,有些絕望的看向身後那黑漆漆的河麵,此時此刻,卻是再也沒有一艘渡船過河,而他們遺留在岸上的所有人,在宋人突然爆發出來的歡呼聲跟強大的戰鬥力跟前,隻能是一個個雙腿一軟,甚至都不用等宋人動手,便鬆開了手中的武器。
而殺紅了眼,被金人壓製了好幾個時辰,終於因為金人不再渡河的宋軍,豈會放過這個出惡氣的機會?
所以在漫天星光下,原本還占有優勢的金人,此刻幾乎全部變成了手無寸鐵之人,而後一個個等死一般,躺在泥濘的大地上,等待著宋人結束他們早已經麻木了生命。
隨便拉過來一匹馬鞍都不知道飛到何處去的戰馬,抓著馬鬃的葉青踩著腳下不知是宋人兵士,還是金人兵士疊在一起的屍堆爬上了光滑的馬背,一手無力的拍打著馬腹,往前方的中軍帳行去。
不知不覺,即便是如此,他們竟然也已經是後退了好幾裡地,火把微弱的光芒下,一路走來,處處都是布滿了呻吟聲不斷,或者是已經僵硬了的屍體。
戰馬的鐵蹄如同在夾縫中求生存一般,踩在盔甲上、頭盔上,屍體上,還在呻吟、痛苦,分不清楚是敵是友的兵士身上,麻木的在慘叫聲中,向著中軍帳行去。
葉字旌旗依舊筆挺的之理在中軍帳前,便足以證明,這一場鏖戰他們終於是堅持了下來,隨著身後為數不多的兵士,跟著葉青走到中軍帳前的旌旗下,隨著火把照亮了旌旗,隨著爬上滿身泥水的兵士爬上高台,費力的在火把的照耀下,有氣無力的揮舞著葉字旌旗,而後原本已經躺滿了屍體的大地上,就如同末日世界來臨,僵屍開始橫行一般,一個個就像是慢動作一般,緩緩從滿是屍體的大地上爬了起來。
臉上布滿了泥水與濃濃的鮮血,一雙疲憊而又帶著光芒的眼睛,扭頭望向中軍帳方向的旌旗,而後隨著一個個高台之上相繼亮起了火把,整個原本在夜色下已經沉沉睡去大地彷佛又活了過來,更多的“屍體”開始蠕動著站了起來,時不時的還有著一些慘叫聲飄蕩向更高的夜空中。
胸前的甲葉子在廝殺中掉了不少,從而使得胸前被黑色泥土糊起來的地方,在火把的照耀下,就像是一個血洞一般,雖然明知道沒有受傷,但葉青依然還能夠感到,微微碰觸後就傳來的疼痛感。
頭盔也隻剩下了三分之二還戴在頭上,缺去的一角到現在為止,葉青也回憶不起,到底是廝殺時跟敵人碰撞而磕掉了一塊兒,還是被敵人砍掉了一塊兒。
總之,不管如何,最起碼不論是身上的盔甲還是頭頂分不清楚顏色的頭盔,在今日都是實實在在的救了自己一命。
帳外響起零星的有力的集結聲,隨著大軍內各個階級的將領開始集結著麾下的兵士,而後一層層的上報,開始粗略的統計著傷亡,開始再次重新布置防守,葉青也終於是奮力的脫掉了身上的盔甲,整個人瞬間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鬆。
“如何了?”葉青一張口,都被自己有些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扣了扣凝固在臉上的泥土跟血汙,給葉青一種如同是把臉上的肉扣下來一塊的感覺。
跟隨葉青一同入帳的親衛,看了看外麵一個筋疲力儘的人影,又抬頭注視著旌旗看了看一會兒,才回頭說道:“大人,現在還有些無法分清楚敵我,各級將領除了在集結自己的兵力外,另外還有一支旗幟在搖動,想必是有金兵在渾水摸魚……。”
親衛的話語還未說完,而後就跟葉青聽見,在軍帳的後方傳來了短暫的慘叫聲,想必是混入宋軍的金人被發覺,而後被就地處決了。
聽著那偶爾很清楚的傳進耳裡的慘叫聲,或者是隱隱約,從遠方傳來如同錯覺一般的慘叫聲,葉青擦拭了下腰刀刀柄上的靴汙,直到刀柄不再黏糊糊的,而是感覺比較趁手後,這才拄著腰刀站起身,在數名親衛的保護下,開始巡視整個戰後的營地。
而黃河對岸的乞石烈諸神奴,此時的臉色陰沉的讓在座的所有將領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就是連完顏宗浩,在見識了今日乞石烈諸神奴在陣前的鐵血跟冷酷後,到現在依然還是手腳發涼、直打哆嗦。
特彆是在日落時分,跟著乞石烈諸神奴前往主攻的右翼時,因為久攻不下,以及對岸宋人的誓死抵抗,眼睜睜的看著一具具金人兵士的身影,被宋人一矛一矛的紮進河水中,從而使得準備繼續渡河的兵士不由自主的後退,開始引起陣陣騷亂時,乞石烈諸神奴則是表現出了,完全讓完顏宗浩臉色瞬間煞白舉動。
毫不猶豫的手起刀落,自己麾下兵士的大好頭顱,連同那軀乾,冒著鮮血就咕嚕嚕的滾入到了渾濁的河水中消失不見,乞石烈諸神奴連眼都不曾眨一下,一連十幾個退縮不前的兵士被就地格殺後,這才使得原本要退縮的金兵,不得不再次硬著頭皮強攻對岸。
也正是因為乞石烈諸神奴的冷酷治軍手腕,使得完顏宗浩一度以為就要完全攻陷對麵河岸,可以毫不猶豫的直接派更多的主力渡河了,畢竟那時候的宋人已經在岸邊是節節敗退,根本抵擋不住烏壓壓的金人衝上堤岸。
但最終到最後還是功虧一簣,除了因為對麵的宋人簡直廝殺的不是人之外,便是因為那邊的堤岸因為過於濕滑,加上乞石烈諸神奴的督戰,使得金兵即使是安全渡過了河麵,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一個個甚至都不顧眼前的同伴,隻顧著悶頭嘶吼著往前衝。
從而也因此失去了掩護與登陸的章法,使得在最關鍵時刻,對岸堤岸處擁擠了太多太多的金兵,可又無法跟堤岸上的金兵形成任何的有效聯係,一股股、一片片的陷入到了單打獨鬥之中,最終使得原本最為強大的壓迫力變得分散開來,失去了最佳戰機。
乞石烈諸神奴知道種花家軍很強,甚至是強到了難以置信、瞠目結舌的地步,但這一戰種花家軍再次超乎了乞石烈諸神奴的想象,他實在無法想象,緊緊憑借五千人,是怎麼能夠在整整一日之間連續不斷、不知疲倦的應戰、廝殺!
甚至到了最後,看著原本節節敗退的宋軍再次欺壓上來,反製著他們開始往堤岸處抵壓時,乞石烈諸神奴一度都懷疑葉青那邊是不是有援軍到了,所以從而使得原本奄奄一息的宋軍,又再次爆發出了強大的戰鬥力。
可他比任何人也都清楚,從清晨開始到結束,宋軍那邊哪怕連一個援軍都不曾有,可即便是如此,宋人依然是再次堅守住了堤岸,讓他們還是無法如願登岸。
軍帳內的乞石烈諸神奴臉色鐵青,眼下他唯一能夠肯定的事情是,今日一戰葉青必然是親自上戰場了,但他到底出現在了哪一邊呢?如今依然還是一個未知數。
死寂的帳篷裡,隻有乞石烈諸神奴一人因憤怒而顯得急促的喘息聲,在軍帳內突兀的響起,傷亡雖然還未統計出來,但他已經能夠估量到,今日一戰下來,自己這邊的傷亡,決計要比宋人大很多。
而河東南路的援軍還不曾趕到,如此一來,即便是明日他想要趁著對岸宋軍的頹勢,再次發動一次渡河戰,也變得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他當然知道,今日宋軍那邊的疲憊遠勝於自己,但畢竟人家那邊是打贏了今日一戰的大軍,在軍心士氣上自然是要比久攻不下的他們強上很多,所以若日明日再次強攻,便無異於自取其辱,是前去主動送人頭了。
一直沉默的乞石烈諸神奴,突然在寂靜的軍帳內長長的歎息了一聲,頓時是嚇的軍帳內那些依然身著甲胄的將領,在不安的晃動身體時,身上的盔甲便跟著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河東南路大軍什麼時候到?”乞石烈諸神奴再次緊攥著青筋畢露的拳頭,冷聲問道,一股無形的壓力,瞬間如山一般撲向了帳內的數十名將領。
“回將軍,三日之內必能到達。”完顏宗浩的眼神微微上抬,便看到乞石烈諸神奴正死死的盯著他,瞬間嚇的渾身又是一哆嗦,比今日親眼目睹那你死我活、慘烈無比的戰場還要緊張的急忙回答道。
“都下去吧。”乞石烈諸神奴又是長歎一聲,語氣之中帶著一絲難以隱藏的悔恨。
隨著眾將領離去後,乞石烈諸神奴原本緊握的拳頭,瞬間就砸在了麵前的案幾上發出砰的一聲:“真是愚蠢啊,到了最後關頭,我竟然是有些本末倒置,沒有敏銳的把握住整個戰局的關鍵點啊。葉青必然是在中軍帳,並沒有出現在左右兩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