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璟的到來,確實是讓長安城,甚至是整個京兆府路都陷入到了短暫的恐慌之中,人人自危、惶恐不安抱著自己家裡的金銀細軟,時刻準備著跑路,躲避可能會出現的戰爭與暴亂。
不過經過幾天的觀望後,長安城也好,還是整個京兆府也罷,卻一直都是風平浪靜,沒有任何一絲要出現暴亂的跡象來,這也讓心憂無法過一個安穩的元日百姓,漸漸把提著的心放回到了肚子裡,開始小心翼翼的繼續自己的生活,豎起兩隻耳朵,時刻注意著長安城的風聲。
已經被長安城百姓熟悉了多年的金人服飾等等一切標誌性的事物,在長安城內也不過是出現了一兩天的時間而已,而後整個長安城內,就再也不像那兩天似的,能夠四處見到穿著金人服飾的官員之類的人物出現在街頭巷尾了。
但所有人在議論紛紛中知曉,金人皇帝並沒有離開長安城,就是連那些跟隨的官員、太監、宮女等等,依然都還停留在長安城,甚至一些商賈,還曾經接觸過那些金國的太監、宮女,與他們交易著一些貨物。
元日前的長安,跟當初金人治下的長安並沒有什麼區彆,也跟被宋人奪回後的這兩年長安沒有什麼分彆,宋人與金人依舊是混雜在一起各司其職,但吏治、年號等等,卻是用著宋人的年號。
紹熙二年的到來,讓整個長安城的百姓,更加是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如今的長安、京兆府路到底算是誰的?
金國皇帝依舊還在長安,但元日過後的年號卻是宋廷的年號,金、宋這樣子的和平相處,自然是成了長安百姓,在喜慶、吉祥的元日裡,最為津津樂道的話題。
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猜測,每個人也都有著自己的獨特看法,有人說北地五路節度使葉青,之所以從關山一戰後,一直停留在長安,便是打算向金人投誠,而今不過是過渡階段,或者是在看宋廷那邊的反應,而後再做打算是否要判宋。
也有喜歡看熱鬨不嫌事大的說,金人皇帝年輕,其在朝堂之上的威望,不足以壓製朝堂之上的一些老臣,所以被皇室宗親的其他覬覦皇位的人,從燕京被趕了出來,流落到了長安城。
要不然的話,堂堂的金國一國之君,怎麼可能就這麼不聲不響的停留在宋人治下的治所內,而且近半個多月的時日來,沒有絲毫要奪回京兆府的風聲傳出來。
據說節度使跟金國皇帝的關係不錯,元日當日,金國皇帝還親自前往節度使的府邸,而宋、金官員在元日裡看起來也是極為和睦,一個個趁著元日的喜慶,都是見麵說著一些吉祥話,完全不像是有深仇大恨,或者是要打仗的樣子。
“所以先生不如就從了長安百姓的心聲,離宋投大金如何?關山一役,宋廷的態度先生也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了,這樣的朝廷,不值得先生如此忠心效力啊。”完顏璟窩在對麵的椅子上,雖然房間裡很暖和,但他卻是依舊披著厚厚的皮裘,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懶散,但那股帝王的氣勢卻也是絲毫不減。
葉青冷笑了下,繼續泡著茶道:“想什麼呢你?如今還流傳著說你完顏璟是逃往出來的,是尋求我葉青庇護的呢,怎麼樣兒,要不你考慮考慮,乾脆彆當什麼皇帝了,來京兆府路跟我一同做宋臣之名、行諸侯之實如何?”
“那樣的話,皇爺爺不會放過我的,皇爺爺如此看重我,把大金江山交到我手上,我不能把大金國的社稷就這麼輕易的毀於一旦啊。”完顏璟無奈的說道,窗外的陽光明媚,透過新換的頗黎灑進了房間內,讓人恍惚間,仿佛都能夠嗅到一絲春天的氣息。
“陳新喜,你要是再拿白眼翻我,你信不信我把你扔進護城河裡喂王八去?”葉青給完顏璟倒上茶水,翻了翻眼睛,對著完顏璟身後那一動不動的太監說道。
“奴婢不敢,奴婢隻是眼睛剛剛有些不適。”陳新喜還想翻白眼兒,但最終還是忍住了這個鄙視葉青的衝動。
這個葉青簡直是無法無天,不單不承聖上對他的看重,竟然還慫恿聖上放棄帝位,與他一起做梟雄,簡直是豈有此理,其心可誅!
完顏璟卻是根本不理會葉青對於陳新喜的嚇唬,自從元日前在城門口陳新喜想要給葉青一個下馬威不成後,陳新喜就被葉青列入到了黑名單當中。
於是這些時日在長安,陳新喜就像是一條完顏璟的寵物狗一樣,時常會被碰見的葉青嚇唬、戲弄一番,而陳新喜又是敢怒不敢言,每次被葉青嚇唬、戲弄一番後,隻能是在心裡麵不滿的哼哼兩聲,就連跟完顏璟告狀他都不敢,何況,人家就是當著他主人的麵欺負他的。
“皇爺爺當年留著你,沒有對你趕儘殺絕,是早就看出來了先生絕非是一個甘於人下的臣子,所以那時候皇爺爺認為,留著先生或許對我大金有利,因為皇爺爺相信,早晚有一天先生你會跟宋廷翻臉的,那時候隻要我大金在危及時伸一把手,就能夠得到先生這樣的大才為大金國效力。皇爺爺決斷對了一半,先生如今跟宋廷確實是貌合神離,但……依然是沒有投金的念頭,可惜啊。”完顏璟有些遺憾的歎問道:“所以我很想知道,先生未來打算如何?真要就靠著這五路之地自立為王不成?難道先生不清楚,宋、金之間的夾縫可不是那麼好生存的,一旦宋廷當機立斷,大金國再陳兵黃河,先生可就不會再像關山一役那般好運了。”
“那你派乞石烈諸神奴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葉青端著茶杯輕鬆的問道,院子外麵,白純、紅樓,跟一個嬌滴滴的女子,此時正說說笑笑的向這邊的房間走來。
“當然是想要大義滅親啊。”完顏璟毫不隱瞞的說道:“畢竟那樣的話,宋廷於我大金就不再是一個威脅了,我也就能夠騰出手來,專心致誌的對付草原上的韃靼人了不是?”
“臉皮是越來越厚了啊你。”葉青衝著完顏璟的坦誠豎起大拇指,而後道:“所以既然一計不成那就再施一計,不能除去那就親自過來再次拉攏。但是你也太沒有誠意了啊,數十輛馬車裡,也沒有我想要的那麼多金銀,這怎麼行?”
“皇叔既然答應了跟您的盟約,我自然是會遵守。那些不管是當年的趙構,還是現如今的趙昚,還是在位的皇帝趙惇,念念不忘的他們祖宗的那些字畫真跡、遺物等等亂七八糟,我都會如數交還的,隻是距離京兆府太過於遙遠,我怕一路上會有損毀,所以已經派人應該在這幾日後,連同您要的黃金兩萬兩、白銀共計二十五兩都會送達到濟南府,到時候先生您派人接收就是了。”完顏璟笑嘻嘻的說道。
“小心人財兩空。”葉青漫不經心的說道。
“所以我才來京兆府,就是想跟先生您親自較量一番,看看我如今是否是先生的對手,是否能夠從先生手裡占到些便宜。”完顏璟自負一笑,而後視線望向了門口,隨之便是微笑著站了起來。
白純與那年輕的女子一同出現在了房間的門口,兩人身後並沒有紅樓的身影,葉青扭頭看了一眼,而後便笑著問道:“長安城逛的如何,可有收獲?”
白純笑著點頭,還未來得及說話,旁邊的女子李師兒,則便開口說道:“長安城在葉大人的治下也不過如此,比起燕京來還是相差很多。而且……。”
李師兒一雙眼睛顯得古靈精怪,時刻都透露著一股北方女子該有的英氣,語氣一轉變的有些不屑道:“即便是到了如今,長安城的諸多百姓,依然還是把自己當成了我大金的百姓,所以葉大人也不過如此。”
葉青低頭笑了下,而後便抬頭看向得意洋洋的完顏璟,見完顏璟衝著他聳了聳肩膀,而後才對著那李師兒道:“長安城繁盛的時候,燕京還不過是一個村落,至於長安城的百姓,一些百姓的劣根性罷了,不值得大驚小怪,更不值得我為此感到煩心。如果有一天我大宋統治了上京、中京數十年的話,金人也會認為他們是我大宋的百姓的。”
“葉大人還是彆做白日夢了,我大金三路大軍如今陳兵於渭水沿岸,想要奪回京兆府路也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若不然的話,葉大人以為聖上為何敢於有持無恐的停留在長安?聖上如此看重你,即是因為葉大人曾為聖上之師,雖然並沒有教會聖上什麼,但聖上卻是仁心善恩,是不想百姓再受戰爭之苦,所以葉大人也要懂得進退才是。”李師兒伶牙俐齒,葉青剛說完,她就如同連珠炮似的開始替完顏璟說服葉青。
當然,其中對於葉青的不滿,除了因為葉青是他們大金國想要除之而後快之人外,便是因為其父李湘,被葉青扣押在長安的原因,以及她的兩個兄長,也都曾為葉青階下囚的這個原因。
一旁的白純則是微微蹙眉,而後平靜的說道:“若是有一天,當你見識到了真正的繁華城池,如臨安、揚州、建康等地後,就不會再覺得燕京是天下間最為宏偉、繁華的城池了。”
“葉夫人此言差矣……。”陳新喜見白純說話,而淑妃又像是有些怕那白純似的,竟是撇了撇嘴並沒有言語,於是急忙就要替淑妃出頭。
“陳新喜,你要是敢再多說一個字兒,我現在就把你剁碎了喂狗。”葉青冷哼一聲說道。
“奴婢……奴婢……。”陳新喜看著葉青那陰沉的臉龐,氣的是直哼哼,一時之間竟然還真有點兒不敢說話了,隻是最終還是憋不住的反諷道:“這一會兒的功夫,奴婢已經不知道死了幾次了,一會兒葉大人要把奴婢喂王八,現在又要剁碎了喂狗,奴婢很想知道,葉大人到底打算如何處置奴婢。”
“哼,宋人就是這般強詞奪理、顛倒黑白。對百姓說我大金殘暴,但實際上,殘暴的該是葉大人您吧?”李師兒再次抓住葉青的把柄嘲諷道。
完顏璟一旁樂的喝茶看樂子,如同葉青訓狗似的訓陳新喜一樣,自從來到長安後,李師兒同樣是沒有給過葉青好臉色,逮住機會便會諷刺葉青一番,但即便是如此,李師兒卻是與白純相處的不錯,要不然的話,也不會趁著喜慶的元日一同逛長安城了。
看著葉青被李師兒搶白的低頭喝茶,不再說話的樣子,完顏璟難得的心情舒暢,向著白純行禮後,示意李師兒跟白純離去,這才笑嗬嗬的看著麵色陰沉的葉青道:“先生可認為我這一次贏定了?”
葉青抬頭看了一眼準備坐下的完顏璟,想了下道:“你沒有贏得可能。”
不等完顏璟發問,葉青便繼續說道:“當年我就曾跟你說過,不要本末倒置,放著強敵不去理會,反而把目光一直放在我宋廷身上。”看著神色逐漸不再嬉皮笑臉的完顏璟,葉青再次歎口氣道:“到現在也是如此,你想借著與我大軍一戰來提高士氣,從而來平衡對韃靼人那邊的弱勢。但這恰恰說明了,你現在開始忌憚韃靼人了,如今兵行險招,隻是想要把從韃靼人那裡的戰敗損失,在宋廷身上找補回來而已,但完全不可能扭轉頹勢,更無法阻止韃靼人一統草原。我不知道你是否跟紮木合結下了什麼盟約,或者是你很自信紮木合暫時還無法對你們構成威脅,因為草原上還有另外一個新崛起的強大部族,乞顏部的鐵木真,你打算等他們鬥個兩敗俱傷的時候再行漁翁之利,可對?所以在你離開燕京之前,應該是給予了紮木合承諾跟支持,比如你會支持他來除掉鐵木真……。”
“所以先生會幫鐵木真抗衡紮木合,以此來牽製我嗎?”完顏璟直接問道。
葉青緊緊的盯著完顏璟那明亮的眼神,緩緩地吐出兩個字:“不會。”
“不會?為什麼?”完顏璟有些詫異,按理說,這個時候葉青就該跟鐵木真一同來對付他與紮木合才對啊。
“因為紮木合不是鐵木真的對手,因為鐵木真不需要我的幫助,因為他不想我染指草原,還因為……我不願意看到他們踏過那殘破的長城,就如同遼國、以及你們當年一樣霍亂中原、民不聊生、生靈塗炭。中原百姓再也承受不起這樣的霍亂了,如此下去,可能於我們宋人而言,就是滅種之危。”
葉青深深的吸一口氣,以前所未有的嚴肅說道:“從始至終,或許從來沒有人相信,我葉青奪回五路、光複中原、鎮守黃河沿岸是為了民族氣節與民族存亡。但我一直知道我想要什麼,我該做什麼,或許以前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有朝一日我能夠做到我說的那些豪言壯語。畢竟聽起來十分可笑,看起來更為可笑,明明我葉青眼下所做的一切,都像極了是要裂土封侯,與民族的生死存亡毫無關係,明明就是一個判臣賊子所走的封喉稱雄之路。但……我卻是知道眼下正是金、宋唇亡齒寒之際,金亡了,宋離亡國滅種之路也就不遠矣。看看如今華夏大地的所有城池、所有百姓,想想當年的長安盛世、萬國來朝的璀璨景象,所有的盛世家底兒才經曆了幾代人,就已經都被毀滅的差不多了,若是一旦韃靼人入主草原,占據了金、宋眼下所有的疆域,當堅城在他們眼裡成了累贅,良田上的糧食不如春生秋萎的草原那般誘人,當所有的疆域,他們都想變成遼闊的草原時,農耕治下的百姓何以為生?浩瀚無垠的中原文明停滯、倒退,千年來的華夏民族雖不會斷層,但誰來繼承、發揚,如何再繼續進步?”
“所以……所以先生你會如何抉擇,就是這個時候。”完顏璟有些乾澀的吞了吞唾沫,剛剛說那番話的葉青,在他眼裡變的極為陌生而又偉岸,雖然有一些事情他還無法理清,但看著葉青那張認真嚴肅的臉龐,他卻是絲毫不懷疑,剛剛那一番話,絕對是葉青的肺腑之言。
完顏璟身後的陳新喜,就像是頭一次認識葉青一樣,不再像之前那般,葉青說一句話他就翻一次白眼了,這一次他如同是呆住了一樣,完全不敢相信,這樣大義凜然的話語,竟然是出自這個梟雄的嘴裡。
而且這個梟雄,還是很有自知之明,很清楚的知道,這天下人,沒有幾個人會相信他的那些大義之言,但他又願意堅定的在天下人的嘲諷中,走自己認為該堅持的路,即便是被天下人認為,他是要裂土封侯的梟雄,是大宋的判臣賊子,但他也依然要堅持著繼續走下去。
“我答應過你,不在金國兩難之時趁人之危,所以我便不會趁人之危,更不會眼睜睜的看著你在與韃靼人的交戰中,節節敗退而無動於衷。我雖然想要奪回失地,親自鎮守長城內的中原疆域,但我也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所以在我沒有把握趕在韃靼人之前,從你手裡奪下煙雲十六州前,我便會儘自己所能的幫助你抵抗韃靼人、牽製鐵木真,直到我覺得我有能力,能夠搶在韃靼人之前,拿下燕雲十六州,守住中原的大好疆域。”葉青極為坦誠、神色同樣是十分真誠、嚴肅的說道。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其實……其實先生早就有此打算了,就算是當年在武州時,你的心中就已經有一個雛形計劃了吧?”完顏璟不知為何,卻是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笑的極為開心的問道。
“不錯,當我在見到丘處機後,我就更堅定了我的推斷,韃靼人絕不可輕視,中原這大好的疆域,未來有一天,很大的可能將會成為韃靼人的牧場。所以這麼多年來,東奔西走、南征北戰,我葉青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拒韃靼人於長城腳下,不得寸進中原半步。”葉青嘴角緩緩露出一抹自信、甚至是有些睥睨天下的霸氣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