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再次拉長了關隴道的所有景物,金黃色的餘暉下,殘破荒蕪的白起堡,遠處隱約能夠看見的馬鹿關,俱是被沾染上了一絲原本該是聖潔,但現在看起來感覺卻是有些窒息、蒼涼的氣氛。
到了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算是擺在了明麵上,不論是葉青的動向,還是嚴陣以待的馬鹿關,或者是身後正急急趕來的熱辣公濟,亦或者是從長寧驛出發後的乞石烈諸神奴,對於眼下的形勢都已經是了然於胸。
馬鹿關內的蘇道、嵬名令公,已經把草草落腳於白起堡的葉青,當成了死人,熱辣公濟同樣相信,葉青這垂死掙紮如同回光返照,自己與馬鹿關前後夾擊,再加上南邊隨時可能會冒出來的金人圍堵,葉青就算是插翅也難逃一死!
馬鹿關的斥候在葉青他們落腳白起堡後,也變得越發的肆無忌憚,根本不在乎宋人的斥候,甚至有時候還會挑釁似的進入宋人弩箭的射程範圍內叫囂。
而一路殺過來的宋人,在這個時候卻是一語不發,不管是派出去的零散斥候,還是嚴陣以待的宋軍,都隻是冷冷的看著他們,跟這一路上囂張、狂妄,跋扈到極點的舉止,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夕陽換來了五彩斑斕的晚霞映照在西方的天際邊,關山黑色的山頭默默矗立其中,越發使得今日的晚霞,看起來格外的壯美跟瑰麗。
馬鹿關敞開的關門處,夏人的騎兵整備待發,凝重肅殺的淩厲氣勢,即便是距離十裡之外的宋軍,仿佛都能夠感受到那撲麵而來的騰騰殺氣一般。
斥候的戰馬騰起黃色的煙塵,一路飛馳到葉青跟前:“大人,夏人打算出關了,看樣子應該是要先試探下我們的反應。”?“小寶……。”葉青看著腳下自己在地麵上畫下的線條,頭也不抬的道:“今夜馬鹿關絕不會隻有這一次試探、騷擾我們,很有可能會不間斷的對我們發起一整夜的佯攻,但我們也不必保留什麼氣力,最好是把他們的目光全部吸引到我們這邊,給東麵的虞允文爭取更好的機會。”
“明白,大人,放心吧,末將保證讓他們有來無回。”墨小寶站起身,渾身上下的甲葉子跟著發出清脆的嘩啦聲,此刻聽起來,仿佛都是帶著高昂的戰意一般。
葉青如今依然還沒有察覺到自己誤判了虞允文的行軍進程,依然還在心中認定,虞允文必然是會在今夜的某一刻,突然發起對馬鹿關的進攻。
當然,他也知道,他們四千人根本無法頂住馬鹿關兩萬多人的全力猛攻,但正是因為夜晚即將來臨的節點,他相信不管是蘇道,還是更為沉穩的嵬名令公,也決計不會在今夜對自己發起全力猛攻,他們隻會今夜輪番派出守軍,來騷擾自己,讓自己等人無法得到片刻的鬆懈而已,真正的進攻,會在黎明前開始。
但虞允文會給他這樣的機會嗎?葉青嘴角浮現一抹冷笑,恐怕等不到黎明前,馬鹿關就被他們身後的虞允文給破了,兩萬多人的馬鹿關,頂多也就是跟自己打了幾次騷擾戰而已,根本就不會有全力與自己一戰的機會。
所以葉青的想法很好,今夜在虞允文攻關之前,他也有足夠的實力,輪番來應付馬鹿關對自己的騷擾戰,墨小寶、鐘蠶二人,各率兩千種花家軍,完全可以輪換著支撐到虞允文開始攻關的那一刻。
到了那時候,不管是身後的熱辣公濟,還是會從側翼殺過來的乞石烈諸神奴,都隻能是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進入馬鹿關,而後反過來追殺他們,以及奪取整個秦家源道、關隴道了。
如血的殘陽漸漸被一層夜色侵蝕,遠方的鐵蹄聲也開始漸漸清晰了起來,腳下的大地也開始跟著顫抖,原本早早因為寒冬,而飛入林中的飛禽,此時不安的拍動著翅膀,從林中飛快的向遠方飛去,躲避著接下來的人類的殘酷戰鬥。
漸漸籠罩著整個關山的夜色,不單讓馬鹿關隻能夠對葉青發起騷擾時的進攻,也同樣是延緩了熱辣公濟、乞石烈諸神奴他們馳援的速度。
當白起堡下方開始傳來震天的喊殺聲時,心急如焚的熱辣公濟,卻是不得不下令大軍付汗坪停下來休整一番,等到明日一早再重新出發。
整個援軍的士氣極為低落,也極為的憤怒,就如同此時的熱辣公濟一樣,自從他們到達大震關後,就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葉青像是知道他熱辣公濟會親自來馳援似的,所以破開那不堪一擊的埋伏陷阱後,映入熱辣公濟眼簾的,則就是一副如同地獄一般慘烈的畫麵。
橫七豎八的氣質散發著惡臭的味道,燒焦的屍體更是惡臭難聞,幸免於難的戰馬在營內漫無目的的踱步著,喜食腐肉的飛禽走獸,並沒有因為他們的到來感到驚慌,依然是不慌不忙的啃噬著他們夏人的屍體。
隨著兵士手裡的箭矢射向一隻飛禽,飛禽振翅而起時,能夠清晰的看到,那嘴裡還叼著一條剛剛從夏人屍體中翻出來的的腸子,晃晃悠悠的飛到了高空中。
若是說大震關的慘烈還在熱辣公濟等人的預料中,但當他們走出大震關不到一半後,眼前的場景讓他們不得不再次放慢了腳步,或者說是,原本該是寬敞平坦的關隴道,竟然就這麼硬生生的在眼前給屍山掩沒了。
一人多高的屍堆橫亙在熱辣公濟的麵前,完完全全的擋住了他們的路線,而就在那屍山的最頂端上,還貼著一條極儘羞辱的布條:你過來打我啊,熱辣老烏龜……。
先把這些屍體挪開哦,要不然你們會夠不到我的喲……。
對了,前麵還有驚喜呢,你猜是什麼?猜中了也沒獎。
友情提醒:小心腳下,路比較滑,雖然沒有下雨,但下血了……。
“對了,熱辣烏龜,你要是不把這些夏人將士們的屍體安頓好,可是會讓你身後的將士寒心的,他們也會以為等他們戰死後,你也會這樣對待他們的。”在一名夏人將領,怒不可遏的扯下那副布條後,隻見另外一副長長的布條,從屍堆最上方如瀑布一般落下。
鮮紅色的字體,那幸災樂禍、那輕佻無恥的語氣,讓馬背上的熱辣公濟隻覺得眼前一黑,身子搖晃著差些從馬背上摔下去,多虧旁邊的其他將領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
也正是因為這些夏人的屍首,讓熱辣公濟的行軍速度一下子變的極為緩慢,加上即便是這些屍堆裡,還被墨小寶他們設置了各種簡單的機關,所以當夏人兵士在一聲令下後,開始毫無防備的搬離這些屍體時,總是會被突然從屍堆裡冒出來的箭矢、斷刃刺中,而後整條路上就會響起讓熱辣公濟驚醒的慘叫聲,而後看著站在屍堆裡的夏人兵士,憤怒的抬起自己的手,原本的五根指頭,刹那間竟然少了一根,而斷指處的鮮血也瞬間染紅了他的整個手掌。
“葉青,老夫跟你沒完!”熱辣公濟仰天怒吼著,於是再一次昏厥在了馬背上。
從大震關開始,熱辣公濟的行軍速度完全可以稱得上是龜速在行進,而在到達安戎關的一路上,包括在安戎關內,醒過來的熱辣公濟跟眾將領,已然有種像是走了一遭陰曹地府的感覺。
當終於可以從屍山累累的安戎關出發後,太陽已經開始西斜,加上這一路上搬動屍體、安置屍體,還要小心防範奸詐的宋人,設置的那些下三濫、卑鄙無恥的埋伏陷阱,所以在到達空無一人的付汗坪時,整個大軍的士氣低落的像是家裡親人死光了似的,一個垂頭喪氣、咬牙切齒,但是又毫無辦法!
還未與敵軍碰麵,但軍心士氣卻是如同剛剛打了一場敗仗一樣,特彆是那兩萬五千人的屍體,對這支大軍造成了讓熱辣公濟完全無法預料到的毀滅性打擊。
從一開始還能夠同仇敵愾的憤恨宋人,氣勢洶洶的嚷嚷著要給死去的同伴報仇,但隨著搬弄的屍體越來越多,宋人設計的下三濫埋伏陷阱,一個個被觸動,則是讓熱辣公濟的大軍,一直都處於一種極為憤怒,但又無法發泄的憋屈狀態下,最終這股憤恨的情緒,隨著時間的推移,又無法瞬間麵對敵人的無力情形下,使得大軍的士氣則是越發的低落。
所以被驚嚇、憤怒了一天的熱辣公濟,不得不在付汗坪停下腳步休整大軍,同時為了避免明日還會有這種讓人極其窩囊、憋屈的事情再次發生,他也不得不向前方派出大量的斥候來查探前方的道路,是否還有宋人的那些下三濫的埋伏陷阱。
乞石烈諸神奴,雖然敏感精準的猜中了葉青的計劃,但他也從中看的出來,這是一場宋人跟夏人之間的衝突,而自己,應該是處於坐收漁利的那一方才是。
所以他雖然也是一清早啟程前往馬鹿,但這條通往馬鹿關的山路卻是極為狹窄、難走,石階又很多,加上他並不想在第一時間就趕到馬鹿關馳援夏人,以及想要坐收漁利的想法兒,所以乞石烈諸神奴在花費了一個白天的時間,趕了一小半路後,便選擇了在一處山凹間紮營,打算明日一早再接著趕往馬鹿關。
白起堡的戰鬥從酉時正進行到了戌時初,半個時辰的交戰,兩方自然是互有傷亡,但好在墨小寶這邊並沒有選擇主動進攻,而是依靠著殘破的白起堡主動防禦,時不時的才會抽冷子派出騎兵襲擊夏人的兩翼,所以進行了半個時辰的戰鬥後,在留下了不少屍體後,戰事便很快就草草結束了。
葉青一聲令下,都沒有給墨小寶留下尋找自己人屍體的時間,便立刻讓他率領著手下回撤,換鐘蠶開始戒備,而當兩撥人剛剛在不到一裡地的範圍內換防完後,遠方就再次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馬蹄聲。
臉上布滿了血汙,但精氣神兒還算不錯的墨小寶,此時才睜大了眼睛,看著麵色堅毅的葉青,歎道:“好險啊,要是晚一點兒,豈不是正好在換防時,被人打個措手不及?”
“總會有停下來的那一刻的,讓他們繼續攻吧。”葉青繼續專心的燒烤著篝火堆上的野兔,冷冷的說道。
自從兩軍交上手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在篝火上烤野兔,自始自終從沒有望向發生戰事方向一眼,隻是用耳朵傾聽著夜色下,兩軍在前方發出的喊殺聲。
“賈涉呢?”墨小寶此時才發現,賈涉竟然不在葉青的身旁了,這個時候,賈涉這個親兵衛,應該寸步不離葉青才是。
“打仗歸打仗,但也得防備著夏人聲東擊西,賈涉探關去了。”篝火把葉青的臉頰照的通紅,但從那表情上,看不出一絲一毫往日裡隨和的樣子。
耳畔時不時傳來種花家軍兵士痛苦呻吟的聲音,時不時的也能夠聽見,那一聲聲劃破夜空的痛苦聲,參雜著前方的鐵蹄聲湧向葉青的耳邊。
交戰沒有不死人、不受傷的,一場不過半個時辰的戰事下來,墨小寶麾下的兩千人中,也是出現了不少的傷兵,不管是重傷還是輕傷,此刻也都隻能是利用著短暫的時間來包紮傷口,而後隻要還能夠動彈,那麼接下來的另外一波戰事,他們必然還要繼續衝上去。
至於這樣的戰事到底會不會停,何時又能停下來,直到馬鹿關那邊有了動靜,現在白起堡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是心裡沒底。
墨小寶聽著賈涉趁著夜色探關後,心裡無聲的歎口氣,種花家軍人數還是太少了,若是種花家軍能夠達到一萬人,那麼應付起這幾日的戰事來,就能夠從容的多了,不至於現在這般捉襟見肘似的,完全沒有一絲靈活的餘地。
“大人,有……有沒有可能我們主動攻關?”墨小寶有些異想天開,或者是已經做好了戰死疆場的心理準備問道。
“不可能,我們沒有任何優勢。不管是以少勝多、還是以寡敵眾,任何計謀其實都需要建立在一定的實力基礎上,如今我們的實力已經被人家摸的透透的了,再想要出奇製勝,我們手裡並沒有這樣的實力。而且馬鹿關也會加以防範的,現在我們是被動的……。”葉青停頓了一下,而後不自覺的望了一眼前方,此時的鐘蠶,也已經跟第二波的夏人交上手了,喊殺聲比起第一波來可謂是有增無減。
“所以賈涉與其說是探關,不如說是……。”墨小寶哭笑了一聲,而後無奈的道:“以兩百人來防備夏人有可能會出現的偷襲,大人……。”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手裡現在能用的人就這麼多了,一個蘿卜一個坑,你跟鐘蠶是主力,動不了,一旦從你們手裡各自抽調幾百人,都會讓夏人有更大的機會破了我們這塊高陵,那麼大家今夜就得玩完。所以啊,沒辦法,為了防止馬鹿關會以這撥人來吸引我們的注意力,而後再偷偷派出另外一波人來偷襲我們,手裡頭現在能用的上的,就剩下賈涉這二百人了。”葉青拿著野戰刀,紮了紮那篝火堆上的野兔,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笑著說道。
“可大人的安危……他們的目的終究是您,你如今身旁一個人都沒有……。”墨小寶表情複雜的說道。
“我沒事兒,現在又不用親自上陣,躲在這裡烤野兔挺好,身前有你跟鐘蠶頂著,身側有賈涉防範著,安全的很。”葉青麻利的割下一塊兒兔肉:“嘗嘗熟了沒,熟了的話我再吃。”
“沒放鹽啊。”墨小寶嚼著有些發燙的兔肉,皺眉問道。
“哦,給忘了。那個誰……還有鹽巴嗎?”葉青扭頭衝著那邊正在包紮傷口的兵士喊道。
墨小寶一邊嚼著兔肉,一邊看著葉青的側臉,此刻他豈能不知道,這個時候看似悠閒、輕鬆的葉大人,其實是完全心不在焉,看似在專心致誌的烤兔肉,但若是專心的話,又怎麼會放棄放鹽巴呢?
“大人,是不是有變?”墨小寶此時已經不知道自己咬的是兔肉還是嘴唇了,隻是感覺嘴裡有著絲絲的腥味兒。
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不知何時,已經布滿了閃亮星星的夜空,漆黑的夜空星光閃閃,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魅力與神秘:“現在已經接近戌時正了,馬鹿關若是一直還沒有動靜,或者是夏人還能夠繼續向我們施壓的話,就說明虞允文的大軍,還沒有出現在馬鹿關下。”
“那意味著什麼?”墨小寶低頭,火光瞬間燎了他的眉毛。
“意味著……我們得繼續等待,直到等到虞允文到來,或者是……我們都戰死。”葉青嘴角露出了他標誌性的隨和笑容,拍了拍墨小寶的肩膀:“好男兒有淚不輕彈,凡事在最壞的結果到來後,也就是開始迎來轉機的那一刻。”
“大人放心,末將一定會護大人……。”
“做好你的事兒,我的安危自然由我,不會由夏人說了算的。”撒上鹽巴的兔腿,被他塞進了墨小寶的嘴裡,要不然的話,他真怕墨小寶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