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鼓有人捶,牆倒眾人推。
當一個人在意氣風發、聲威正隆的時候,或許不會察覺到圍繞在自己身邊的危機跟人心險惡,可一旦當自己出現了危機後,你就會立刻發現,自己周邊的人跟事,轉瞬間就會一個個變的猶如野獸,對著你齜牙咧嘴,恨不能喝你血食你肉,完全沒有了你印象當中的溫順模樣兒。
此時的葉青,也越發的能夠體會到,嶽飛等等一大批忠臣良將,在生命最後階段的孤立無援,以及當時悲涼的心境了。
人是群居動物,一個利益集團內,顯然不太願意在其內部存有異類,存有與大眾不同的聲音。
而當異類強大時那還好說一些,他們會忌憚你的強大,而選擇在平日裡默不作聲、笑臉相迎,但當你不再強大,陷入到絕境時,他們就會立刻亮出猙獰的麵目,不顧一切的對你群起而攻之。
好在葉青不是嶽飛,這一點兒不管是宋廷還是金人,還是夏人,如今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知道,特彆是經過葉青當初收複北地四路一戰後,這一點兒更是成為了他們的共識,所以他們對付起葉青來,也比對付嶽飛要“隆重”的多。
嶽飛會抗旨不尊,但最終還是會屈服於朝廷,謹守臣子之道,而葉青也會抗旨不尊,甚至比嶽飛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葉青並不會像嶽飛那般謹守臣子之道,雖然他在北伐勝利後,從北到南回臨安的途中,嘴裡一路上都在嚷嚷著,自己是大宋朝的忠貞臣子,但這樣子的話語,恐怕連他自己都不信,要不然的話,他就應該像當年的嶽飛一樣,隻身一人回臨安赴命,而不是帶著五千精銳鐵騎回臨安。
所以葉青回臨安,到底是赴命請罪,還是借著五千精銳在朝廷麵前耀武揚威呢?
大部分人都傾向於後者,而後葉青便是一發不可收拾,獨自一人在臨安太上皇禪位、新帝登基時,竟然為了遼國的公主,為了一個女人,說服了夏、金、韃靼人跟他一同助遼抗花剌子模人,所以此時的葉青,還有沒有把朝廷放在眼裡?還有沒有身為人臣的自覺?還是說他想要借此造反呢?
葉青笑看著麵色沉重的墨小寶跟鐘蠶,繼續淡淡道:“所以如此一想,那麼就不奇怪為何熱辣公濟對付我們,會謹慎的如同對待一場,國與國之間的交戰了吧?”
“但大人您所做的這一切……可都是為了宋廷,為了百姓不被蠻夷欺淩,並非是要造反。”墨小寶不服氣的說道。
“這是你自己的看法,可我們並不能讓所有人都跟我們保持同樣的看法,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理解,我們沒辦法要求每個人都理解我們。”葉青神情平靜的說道。
“所以說,其實不管是金國,還是當下的夏國,哪怕是我們的宋廷,都其實把大人您當成了……。”鐘蠶皺著眉頭,說了一半後,又把接下來的話語咽了回去。
禿子頭上的虱子,如今這是明擺著的事情,朝廷對於葉青以及北地四路的事情不理不睬,已經完全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如今的葉青,能活著回來,那麼還是大宋朝的臣子,大家以後繼續暗鬥。
但如果敗了的話,那麼葉青就是大宋朝的反臣,是一個想要以北地五路建國脫宋的奸臣!人人得而誅之!
墨小寶鬱悶的重重拍著桌子,不服氣的哼道:“還是老劉叔他們說的對,當年嶽元帥一心為朝廷,想迎回二聖,但終究卻是被自己人給冤枉致死!所以就該對朝廷強硬一點兒才是,反正我們自己問心無愧。老背嵬軍的人也經常說,若是嶽元帥不死,他們不管能不能收複失地,但最起碼堂堂七尺男兒,不會活的那麼窩囊,更不會眼睜睜的看著北地的百姓遭受金人的欺壓、淩辱,而他們卻是任何忙都幫不上,隻能是眼睜睜的看著。早知道,就不該回臨安赴命,以黃河、長江為界,自成一國也很好,雖然要背上罵名,但最起碼這一地的百姓能夠過上安穩的日子不是。”
“他們還說什麼了?”葉青不動聲色的問著墨小寶。
“還能說什麼,就是給我們講,那個時候南下金兵的殘暴,簡直是滅絕人性!講他們在北地看到的荒無人煙的村莊、官道兩旁白骨累累的屍體,哪怕是三歲的小孩子,金人都不放過。一個老背嵬軍說,他當年就看見過一個三歲的小孩兒,頭還在,胳膊腿也在,但肚子完全被人挖透了,一個大窟窿,好不嚇人,使得他好幾夜都無法睡覺,隻要一睡覺,就是那個小孩子可憐的樣子。”墨小寶緊緊攥著拳頭說道。
葉青則是長長的歎了口氣,而後道:“你們下去歇息吧,明日我會向熱辣公濟辭行,後日一早我們便出發回宋廷。”
墨小寶跟鐘蠶互望了一眼,最後則是欲言又止的點點頭,走出了葉青的房間。
這已經是他們在興慶府停留的第二個晚上了,而今夜墨小寶跟鐘蠶出現在葉青的房間,本來是想要勸葉青,直接給虞允文下令攻夏,而後給他們這邊製造回宋的機會,但這樣的提議,卻是被葉青拒絕了。
當然,墨小寶跟鐘蠶也清楚,他們的這個建議,看似很安全,但實則也有著巨大的隱憂,那就是如同鐘蠶剛剛說了一半後,又咽回去的那半句話一樣。
一旦葉青下令虞允文攻夏,想必這個時候的虞允文,也絕不會有任何猶豫的,但如此一來,就會造成京兆府路,甚至是包括北地四路,徹底完完全全的脫離宋廷,成為了實質上的獨立的疆域,也就會使得他們未來隻剩下了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造反。
顯然葉青並不想如此做,並不想成為一個奸臣,但不想成為一個奸臣,還是一個宋臣的話,葉青就隻有獨立抗下這一切,或者是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來換取一個大宋朝廷的承認,就如同當年的嶽飛一樣,在莫須有的罪名後,被人再平反。
“真搞不懂大人到底在擔憂什麼,大宋臣子的身份就那麼重要嗎?就比命還要重嗎?”墨小寶不敢在葉青的房間裡發牢騷,但一走出葉青的房間,在外麵就開始腳下胡亂提著抱怨道。
“是啊,大人到底在盤算什麼呢?何況又有嶽元帥那樣的前車之鑒,為了證明自己沒有造反,是一個忠貞的宋臣,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來證明。可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啊……要不……我們再去勸勸大人?”鐘蠶停步轉身,看著身後原本還亮著燈的房間,在他們離開後,便立刻變的黑漆漆一片。
“燈都黑了,還看不出來大人的意思啊,你這個時候敢進去?”墨小寶同樣是回頭,看著葉青房間已經是黑漆漆一片,沒好氣的說道。
“唉……。”鐘蠶歎口氣,而後乾脆直接就地蹲了下去,望著那黑漆漆的窗戶,喃喃道:“按理說大人不該是迂腐之人啊,不該是那種因為宋臣身份而被束縛的人啊,怎麼這一次,竟然在最為關鍵的時候變的猶猶豫豫的了。”
“你說會不會是大人另有打算呢?”墨小寶突然眼神一亮,跟著蹲下來撞了撞鐘蠶問道。
鐘蠶白了一眼墨小寶,淡淡道:“還能有什麼打算?如今我們身處天落地網中,眼下隻有一條血路可走,要麼是殺出去,要麼就是倒在這一條血路上長眠不醒。”
“所以說,若是我們能夠殺出去呢?就靠我們五千人,哪怕都死了,隻要護送著大人回到宋廷,那豈不就是另外一條路嗎?”墨小寶越想越覺得有理道。
“那跟現在的處境有什麼區彆?”鐘蠶撇嘴,他現在擔心的是,就算是殺到宋廷後,宋廷又會以怎樣的態度來對待葉青。
畢竟,如今的葉青很在乎宋臣的身份,所以在鐘蠶看來,即便是他們能夠殺回到宋廷,那麼以葉大人現在的態度來看,很可能就會立刻回臨安,來向朝廷表忠,就如同當年的嶽飛一樣,所以到頭來,這不還是死路一條嗎!
房間內的葉青,站在窗前,無聲的看著窗外不遠處那兩個蹲在地上的家夥,嘴角不由自主的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想要自立很容易,但自立後又該如何接著往下走呢?這是他需要考慮的問題,而不是像墨小寶、鐘蠶那般,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認為事情可以這麼簡單的決定了。
一旦憑借著北地五路自立,那麼他葉青就等同於處在了金夏宋三國的夾擊之下,以現在北地五路的根基,加上這兩年的黃河災情慘重,他很難能夠率領著這些人在北地五路存活下來,而且這也並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也不是他的理想。
收複所有的中原失地,奪取燕雲十六州,阻止韃靼人南下,對中原的正統造成災難性的破壞,是他葉青最想要做的事情,也是他自北伐之日起,想要達到的理想高度。
如今一切都在順利中行進著,雖然會遇到種種困難與險阻,比如他如今所處的困境,但葉青並不認為,因為眼前的困境,自己就該更改心中的目標跟理想。
老背嵬軍見多了當年金人鐵騎南下的殘暴,如今墨小寶、鐘蠶這一代人,能夠知曉的,也隻能是從老一輩人嘴裡口口相傳中,窺見金人當年殘暴的一二。
但顯然,他們沒有一個人像自己這般,還能夠預知未來,清楚的知曉未來韃靼人更盛於金人的殘暴,以及對中原華夏正統的破壞,比當初南下的金人更是有過之無不及。
葉青不能自立,也無法自立,更沒有強大的實力支撐著他自立,黃河泛濫的災情化成了千千萬萬枯瘦如柴、饑腸轆轆的百姓,張著嘴找他要飯吃,沒飯吃的話,那麼北地五路最少有兩路必然是會重蹈宋覆轍,各地便會湧現大量的百姓造反、落草為寇,動搖統治階級的根基。
所以葉青此時還不能舍去宋廷這個長期飯票,他還需要那句諺語:蘇常熟、天下足,來保證北地四路的百姓能夠吃上飯才行,而不是獨立於宋廷外,擁兵自重成為一方諸侯。
他當然不在乎宋廷臣子的身份,也不會在乎自己日後的聲名到底會有多狼藉,但他又不得不借助這個身份,來完成他自己的理想跟目標。
不過不管如何說,今夜墨小寶、鐘蠶的來意,還是讓葉青感到極為欣慰的,老背嵬軍不隻是存在於種花家軍中,同樣,在其他各路的大軍中,都有老背嵬軍的存在,來幫著各路大軍統領著日漸擴大的各路大軍。
墨小寶的話語,可以看成北地五路各路大軍的一個縮影,也就能夠從側麵證實,隨著老背嵬軍漸漸老去,在退出曆史舞台的最後一刻,他們在講述著金人當年暴行的時候,也不知不覺的,把北地五路的立場,漸漸與宋廷越拉越遠,從而形成了今日的北地五路相對獨立,隻忠於他葉青的大軍。
墨小寶、鐘蠶既然敢如此膽大的建議葉青自立,那就足以說明,此刻不光是在跟前的種花家軍中,因為宋廷的不作為,而在心生不滿後產生了這樣的情緒,恐怕北地五路的大軍中,也會有這樣的情緒在蔓延。
葉青想要利用好這樣的情緒,最後使得軍中的情緒變成立場,站在他葉青的這一邊,所以他必須付出該由他來承受的代價,得到這樣一支在立場上忠於他的軍隊。
這是一場賭博,也是一次博弈,困境之中絕對藏有生機,就看你敢不敢賭一把,敢不敢搏一次。
勝了,仗著北地五路的大軍支持,葉青可以在臨安橫著走,自此以後,前麵基本上將是一片坦途。
金、夏,包括臨安朝廷,都將會在戰戰兢兢中過日子,深怕自己一個不高興,出兵來攻他們,深怕自己不滿意,在朝堂之上跺腳引發朝堂動蕩。
但若是敗了……葉青不由的苦笑一聲,結果同樣是他無法承受的,自己死了,白純她們就將是自己死不瞑目的一個重要原因,虞允文、李橫、辛棄疾、蕭振等等誌同道合之人,也將會成為自己因為愧對他們而死不瞑目的另外一個原因。
紹熙元年十月七日,葉青在興慶府向熱辣公濟辭行,熱情好客、一連挽留之意的熱辣公濟,不顧自己年邁體弱,以及他人的攔阻,硬是把葉青送到了興慶府的城門口。
通關文書等親自交給了葉青,而後拉著葉青的手,語重心長、眼含不舍的說道:“今日一彆,跟大人再次相見,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這一次大人凱旋而回,回到宋廷必然是又要高升的,到時候若是老夫再次前往臨安……算了,老夫都這把老骨頭了,恐怕活不了多久了,說不準啊,等你我再次相見時,就得在陰間了。”
“放心,丞相可以先在陰間等我,一輩子很快的。”葉青玩笑著說道,引來熱辣公濟爽朗的一陣哈哈大笑。
“好,一言為定!若是你先去了陰間,奈何橋旁你就等著老夫,老夫若是先去了,就在奈何橋旁候著你,不見不散!”熱辣公濟拉著葉青的手,開懷大笑的說道。
渾身上下已經滿是雞皮疙瘩的葉青,默不作聲的抽回自己的手,自己從遼王城跟耶律月分彆時,都沒有說過這麼肉麻的話,現在竟然跟一個乾巴老頭,手牽手的說著下輩子還要在一起,還要在奈何橋旁會麵的肉麻話,簡直是惡心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