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東將吏出身貧寒者尤眾,即使有部分世家子弟,如林氏、宋氏、虞氏等族子弟,但多有抱負跟遠誌。淮東作為一個政治集團,無論是文臣還是武將,故而能保持艱苦樸素的務實作風。這也是淮東除律製嚴明之外,能保持強大戰力、政事廉效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是,公侯將相、封妻蔭子,又幾乎是這個時代所有的讀書人或稍有野心跟遠誌之人根植於內心深處的一個夢想——即便在淮東軍中,有這種念頭的文武將吏也很普遍。
所謂從龍之功,無外乎公侯將相、封妻蔭子也,也可以說這是眼下淮東內部推動廢元另立新朝的一個最直接的動力。
當然,林縛此時有著無人能夠替代的聲望跟威勢,而淮東將吏多務實而有遠見,此時將掐掉江寧風議的源頭,甚至可以直接下一則禁令,這樁事也就揭過去了,賞功之事自可以留待日後再議。
倘若此時縱容江寧風議此事,那在淮東內部也就不能禁議此事。
這風潮一起,三五日或許沒有什麼問題;三五個月過去,那淮東的文武將臣也將來熱心邑土分封之事而心誌搖動,甚至可能會因為彼此間爭功搶賞而滋生事端,甚至淮東內部會因為利益不一致而生內耗,不利日後的北伐及新帝國的締造。
出諸以上種種考慮,林縛開口許江寧議邑土之封,高宗庭幾乎是下意識的反對:“這風潮要是起來了,再按下去就有些難了;除非主公這趟回江寧就……”
“不,宗庭你想多了,暫時還不是另立新朝之機,”林縛搖頭說道,“封賞有功之將臣是遲早的事情,然而傳統之封賞,亦非我所期許。既然梁氏在宮裡不甘寂寞,挑起這事,我便想,仿宋陳之例以賞將功,可不可以?”
“這樣啊……”高宗庭愣怔在那裡,一時有些跟不上林縛的思路。
宋族曾在泉州、永泰掌握有高達數百萬畝的田地,以此為聚集族人、控製地方的最根本的基礎。宋族投附之後,淮東錢莊以相當四百萬兩銀本金的股數,全麵接收宋族所控製的田地,將這些田地再分散成小塊,出售給宋氏族人及永泰、泉州地方少地或無主民眾以及南遷安置的民眾以為私產,以達到不過份打壓宋氏,但徹底消除宋氏割據地方潛力、並使宋氏完全融入淮東的目的。
後期對海虞陳氏等族也依此例處置。
“妾身以為這事可行,”宋佳說道,“這自古以來,論功好論,行賞難行。食戶之多寡、縣府之遠近、田畝之肥瘦、奪不奪鄉利、會不會守己不去侵淩地方,皆是紛爭的源頭,惹事的禍端。而論功封賞下去,將臣要思田畝之經營,使家小皆歸鄉裡,人心會難免會有些散——以錢莊股金折算成田畝之數分賞於有功之將吏——哦,錯了,應是將賞功之田畝皆折入錢莊,以相當之股數分賞給有功之將吏,使將吏可爭功之多寡,但不會爭賞之肥瘦,也不會奪鄉利、侵淩地方,更不能叫人心散掉……”
高宗庭也覺得宋氏所議確實有理,但一時間還有些遲疑,問林縛:“將廬江、弋江等地的公田折給錢莊嗎?”
林縛點點頭,說道:“我打算著大後天大家就啟程回江寧去——這事,你與宋公他們先議一議;江寧那邊有什麼風議,暫時也不掐,也不潑油吹風,看其能滋長的什麼程度。真要是苗頭不對,我們就照這個來。”
林縛一心要締造的是一個有新格局、能夠走出曆史循環的新帝國。
民眾遠未覺醒到為國家、民族興亡而無私獻身的程度,普通軍卒為田畝之賞而奮勇殺敵、拋頭顱、灑熱血,文武將吏也為軍功、政績而勵精圖治、廢寢忘食,甚至無視生命威脅,但最終還繞不開論功行賞這一環。
林縛心裡也清楚淮東諸人眼下熱衷於廢立之事所為是何,也沒有指望他們一個個都能夠大公無私、舍己為人——眼下以及新帝國締造以後最關鍵的,還是要保持新帝國內部的凝聚力以及向前發展的動力,不走回到舊路上來。
既然論功行賞這一環繞不過去,那與其邑土賞爵,使淮東將臣成為依附土地而食利的新權貴階層,成為將新帝國拉回到舊路的阻力,還不如將淮東將臣群體整個的變成支撐工礦商貿諸業發展、也本能的需要工礦商貿諸業發展、對外擴張以生厚利的新興金融階層,成為推動新帝國往新格局轉變的動力。
當然,這裡麵也會存在一些很嚴重的問題,很可能會使新興的功勳集團都寄生於金融資本之上,而吸食新帝國的血肉,但至少能阻止新帝國往舊路上走。
不過曆數後世的金融集團,又有幾家不是給少數人控製著?隻要這一步跨出去,以後即便有問題,也可以通過對外擴張來化解掉。
高宗庭說道:“周廣南就在江夏,是不是經江夏時召他問策?”
“不了,他許是要去潭州去,不用他留在江夏等我,”林縛又搖頭道,“淮東錢莊已經過於強大了,大而難製,這話便是在宋公麵前,我也是如此說;戶部不是辦了一個錢莊還半死不活嗎?這次真要論功行賞,應由戶部錢莊來操辦……”
高宗庭微微一怔,轉念也明白過來此乃製衡之道。
雖說淮東錢莊此時集中了林氏、宋氏、陳氏等東陽鄉黨及海商集團的利益,本金總數累積高達近兩千萬兩銀,約計是此時戶部歲入的兩倍,已然是龐然大數,但目前林縛聲望一時無兩,淮東錢莊也可以說是林縛一手締造,還談不上難以約束。
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也恰恰是林縛此時聲望無人能及,故而能夠力排眾議再興一家錢莊來跟淮東錢莊相互製衡——淮東錢莊背後的東陽鄉黨、海商集團的利益代表,甚至宋氏的代表宋浮,都不會有太大的反對聲音。
而再立的錢莊背後,將站著淮東整個功勳集團,將來自然也就有能力與淮東錢莊分庭抗禮、相互製衡,不叫淮東錢莊一家獨大。
高宗庭覺得此策甚好,但也說不好,總不能叫宋浮等人認為這是他出的歪點子。
高宗庭知道宋浮等人對林縛無可奈何,但要是擠兌起他來,還是會有手段的,所幸這時還有宋浮之女在場,不然還真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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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庭退出來,自然是找宋浮、曹子昂、孫敬堂三人商議此事。
到後期,南陽、襄陽的工造之事尤重,孫敬堂便從黃州趕來樊城專司工造,他還將拖在林縛他們之後再有機會回江寧去。
荊襄局麵大定,淮山以北的形勢也穩定下來,曹子昂也無需再在隨州坐鎮,便來樊城與林縛彙合再回江寧去。
此時在樊城,也唯有宋浮、高宗庭、孫敬堂、曹子昂四人最為核心;除此之外,在樊城的文吏還有唐希泰、孫文軒等人,其他像敖滄海、趙虎等將領倒不怎麼熱衷於政事。
孫敬堂河幫出身,早年地位低微,但畢竟與其兄掌握有兩三千人規模的西河會行漕,日子倒不清寒;即使西河會分崩離析之後,孫家還是有很多產業從江寧轉移出來,融入淮東之中。他此時更重視獲得穩定的政治地位,能封爵最好,對行賞倒不看重。
曹子昂這些年來吃過這麼多苦,心誌乃堅,封功賞爵倒不急於一時,甚至認為此時大行封賞之事,對治軍不利。不過,將賞功之田折入錢莊、以錢莊股數賞入將領名下,不會對軍隊一下子就造成很大的衝擊,他也就沒有特彆的意見。
倘若淮東軍製軍級將領論功應賞千畝永業田或食邑百戶,折算本金兩千元入股錢莊,每年依股數領取紅利數十元或百十元便是,而不用去操心田畝經營之事,也沒有跟地方爭利的紛爭,甚至可以簡單的認為是給有功之將臣增加薪俸。
宋浮想的要比曹子昂複雜一些。
林縛以賞功之田折入錢莊計為股數算籌分賞有功將臣,在宋浮看來,還有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不會因為封賞下去的特權田地而害地方政事,也不會對中樞歲入造成損害。
不過另立錢莊操辦此事,要沒有宋佳在場,宋浮指不定真就懷疑是高宗庭在背後出的餿點子,但明確是林縛所提議,宋浮也就沒有太多的意見。
淮東錢莊此時幾乎是以鯨吞之勢,往江浙閩贛及兩湖、廣南滲透,隻要認真去研究淮東這幾年來的崛起,便能知道淮東錢莊真正的潛在實力有多龐大——
另立錢莊以分淮東錢莊之勢,自然不合站在淮東錢莊背後的東陽鄉黨、海商集團以及林、宋、陳等家的利益,但相比較利益的減少,在宋浮等有識之人看來,眼下更重要的是確保能立新朝以代元越——這才是諸家根本利益之所在。
宋浮也猜測林縛是擔心以後淮東錢莊勢大難製,會影響到新帝國的皇權,故而預下先手以製衡之。
當然,比起林縛明麵上的手段,至少不用擔心以後會被“狡兔死、走狗烹”。
所謂“共患難易、同富貴難”,又所謂“利若獨占,必遭分食”——想及這點,深諳自保之道的宋浮更知道應該促成新的錢莊來分淮東錢莊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