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則臣順利接管壽州防務的消息於二十九日傳到隨州;二十八、二十九兩天,隨州降將鐘嶸從厲山大營選卒兩萬北上——與此同時,董原派陳景榮來隨州見曹子昂,商談淮西軍北上收複汝州及糧秣之事,仿佛之前所有發生的事情統統不存在一般。
車轍聲曆曆在耳,陳景榮掀開簾子,不顧寒風呼呼的刮入車廂裡,將車廂裡僅有的那些寒氣帶走。
南下隨州的馳道要經過一座名稱鹿泉的山丘;鹿泉山不高,但突兀於隨州城北的平川之上,地勢顯得險峻。鹿泉西坡有砦寨,曾為隨州軍將據為私宅,此時由淮東軍一旅精銳駐為塞壘,峙立在隨州城北——在陳景榮視野範圍之內,在東北方向同樣的一座據險峻地形而立的一座營壘,扼守住從厲山南擊隨州的通道。
如今看來,淮東針對淮西早有周密的計劃跟部署,
天氣陰霾,鉛色的雲層似乎就壓在山巔之上,也不曉得接下來是雨是雪,想著淮西軍缺衣少糧,此時被迫北上,境遇還真是慘淡……
陳景榮心裡悲涼,既然放棄反抗,但主動權就儘在淮東之手,實不知道這次來隨州,能談出什麼結果來。九月羅獻成率部出淮山北寇信陽,使得信陽府又成殘地,光山及厲山大營所儲的軍糧僅能支撐月餘,再拖延下去,情勢隻會對淮西更不利。
入城時通報來意,隨行扈騎皆給收繳兵刃到指點驛館給監視居住,陳景榮也給反複收了好幾遍身,才給帶到灰蒙蒙的一棟宅子麵前。
雖說淮東軍帥署公慣來節儉,但宅子前總該豎一塊牌子,陳景榮對領路的淮東軍將說道:“某為淮西行營典書令陳景榮,特奉樞密副使、淮西行營總管董大人之令,來隨州麵見廬州守備曹子昂商議要事,這是哪裡?”
“景榮不要嫌棄本使這裡簡陋啊!”
陳景榮回頭看去,卻見嶽冷秋身穿絳紫官袍袖手站在宅庭之中,笑臉望過來。
陳景榮還不知道嶽冷秋已在隨州,但看他的笑臉,直覺笑臉裡儘藏殺氣逼人的鋒芒。
“豈敢豈敢,景榮不曉得嶽督竟在隨州。”陳景榮沒有脾氣,隻能折腰行禮。
“不需客氣,”嶽冷秋甩袖一揮,說道,“你是奉令來見曹子昂,曹子昂忙於軍務,未必有時間見你;不過本使也是特奉樞密院令北上,你有什麼話與本使說也一樣……”
“……”陳景榮愣怔了一下,問道,“敢問嶽督,樞密院又有何嚴令示下?”
嶽冷秋的眼眸子像刀子一般剮了陳景榮一樣,心想壽州被奪一事果然像種子一般在淮西諸人的心底生根發芽了,說道:“本使奉樞密院令出監淮西、河南諸軍兼督糧秣,池州軍鄧愈部也即將奉令北調,並入淮西、河南諸軍序列,景榮還有什麼疑問?”
陳景榮自然曉得林縛還會有針對淮西的後手,但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麼快,更沒想到林縛會讓嶽冷秋來分董原的兵權……
特彆是嶽冷秋的頭銜上加有“淮西、河南諸軍”的字樣,更是叫陳景榮心驚膽顫:
不難想象,董原的頭銜很快就會相應的變成“招討使兼製淮西、河南諸軍”,看來林縛是要利用戰時樞密院的專檀之權鐵心將淮西軍拆成數鎮,僅給董原節製之權、嶽冷秋監軍之權,而加重陶春、肖魁安等諸鎮守軍的權柄,以達到消弱淮西,使淮西內部互相製衡的目的。
換作彆人來當這個監軍使,對董原的製肘不會太大,但嶽冷秋率鄧愈所部北上任監軍使,意義就非同小可。
陶春所部長淮軍幾乎是嶽冷秋一手創立,自陶春以下,都是嶽冷秋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雖說長淮軍這幾年在淮西給削弱了很多,但實力仍不容小窺。
陶春以往在淮西序列之下,故而掙紮不出董原的掌握,但嶽冷秋進入淮西,陶春一係將領必然會倒向嶽冷秋。
池州軍在樅陽大潰之後,嶽冷秋的影響力及實際能掌握的軍權也就給削弱了大半,陳景榮以為林縛會繼續削弱嶽冷秋的勢力跟影響,萬萬沒有想到林縛會用嶽冷秋北上製衡淮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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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陳漬所部於二十三日就收複石城,但一直到二十九日,林縛才將行轅遷往石城,左承幕以觀軍容使的身份,也隨行前往石城;稍晚一天,胡文穆、胡學長父子從江夏趕來石城見林縛。
漢水汊口的沉船、暗樁一直到二十六日才清理乾淨,此時從漢津到長林的漢水之上,皆是淮東水營的戰船。
入冬之後,風從西北刮來,逆風兼之逆流,水又枯瘦,戰船行之漢水水麵上的速度之慢可想而知。從漢津到石城,陸路有三百裡,水路則曲折有五百餘裡;胡文穆、胡學長父子則是在二十八日午前從江夏渡江後,一路乘車北上趕往石城去見林縛。
淮東水營的戰船也不是在等江礙完全清理乾淨之後才進入漢水,至少在胡文穆、胡學長父子趕到石城時,石城外的漢水之上就停著上百艘淮東戰船。
漢水西岸,葉濟羅榮的西線主力也已經完全撤到襄陽、南漳、鐘宜一線,其殿後兵馬普蠍石所部近八千騎也放棄荊州、長林、夷陵等南線城池,退到荊門以北一線……
雖說具備從石城渡漢水進入西岸的條件,但要保持漢水的通暢,使淮東水營戰船能直入襄陽,故而不能在石城架設浮橋。
在駛入石城之前,車過南湖坡,極目能將上下遊二三十裡長的漢水以及對岸的彭灣嶺儘收眼底:先期進入石城的淮東軍,已經分兵進占對岸的彭灣嶺建立渡河營壘,此時正用戰船運送更多的戰卒、物資過去……
“從石城渡河追擊不行啊!”胡學長輕勒韁繩,靠近父親所乘的馬車,望著漢水之上的情形,說道。
胡文穆點點頭。
他父子本有意據荊湖自立,對荊襄地形自然是十分的熟悉。
葉濟羅榮主力已經撤到襄陽一線,而其北逃,是從襄陽以西到穀城渡漢水經丹江北上。
襄陽東南鹿門山,漢山折繞,地勢險峻;西南為三國蜀相舊居隆中山地,再往南為荊山北麓,皆是襄陽外圍的天然屏蔽。故而淮東軍從石城渡河進入漢水西岸,想要追擊襄陽以西的敵軍很難。
當然,淮東水營戰船能溯漢水北上,進入到襄陽以西的漢水江段,直接切斷燕胡兵馬北逃的通道,那是最直截了當的辦法。不過漢水枯瘦,淮東水營主力要前進到襄陽一線的漢水江段,還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再一個,燕胡在襄陽附近仍有不容小窺的水軍戰力占據上遊的優勢。
追殲敵軍,仍然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情。
胡文穆又輕歎一口氣,說道:“對淮東來說,即使這次沒有辦法全殲葉濟羅榮所部,但收複荊襄及南陽,已成定局;而在戰後濠壽等地也應該劃出淮西——形勢如此,待以時日,北伐可期啊!”
胡文穆能據荊湖數年之久,眼力自非常識能比,荊襄會戰已近尾聲,能不能消滅更多的燕胡兵馬,都無礙大局了。
“父親說董原不會狗急跳牆?”胡學長問道。
“不會了,狗急跳牆不過是自投羅網,董原連這點都看不透,就更不是樞密使的對手……”胡文穆說道。
“樞密使使嶽相北上,孩兒有些不解,”胡學長問道,“樞密使與嶽相鬥了這麼年,好不容易有將他徹底消弱的機會,怎麼能叫他北上,有重新掌握兵權的機會?”
嶽冷秋北調出監淮西、河南諸軍的消息,胡文穆、胡學長渡江到漢津就知道了,叫胡學長不解的是林縛怎麼還給嶽冷秋重新坐大的機會!
嶽冷秋所掌握的池州軍在樅陽大潰之後,實力就受到極大的消弱,但叫嶽冷秋率池州軍北上,並有重新掌握長淮軍的機會,嶽冷秋所掌握的兵權,就將迅速恢複到鼎盛之時。
“一切都在人心啊,”胡文穆說道,“嶽冷秋與樞密使鬥了這些年,起起伏伏,即使還有野心,也應該更知道底線在哪裡,就比董原更可靠、比董原更安全,而不是跟著董原兵走險鋒。再一個,派誰北上,能立刻將陶春從淮西軍裡分化出去?淮西畢竟沒有大錯,樞密使這次也隻能將其逐到淮水以北,供其糧秣以牽製燕胡在河南的兵馬,但怎麼能不防董原以表麵戰事掩飾暗中媾和之事?嶽冷秋率池州軍北上,又能立時將陶春從董原麾下拉攏過來,在淮水北岸就有與董原分庭抗禮的實力,董原即使有心與燕胡暗中媾和,又焉能瞞過嶽冷秋的眼睛?燕胡即使不防董原,又豈能不防嶽冷秋?因此必然會在河南給牽製大股兵馬,以將分擔淮東在其他戰線上的壓力……”
“孩兒倒是不如父親大人看得透。”胡學長細思片刻,覺得父親說得有理,用嶽冷秋對淮東來說,利大於弊。
“放得下才看得透啊!”胡文穆輕輕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