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杉溪中遊的夾河防塞,先後兩次受大水衝淘,雖說沒有整體垮塌,但也破殘不堪。內側的河堤大段的衝垮,河水直浸到塞牆腳下,塞牆也是仿佛耄耋老者的豁牙。
雖說懸湖掘開放水衝擊兩岸的時間很短,但在兩岸地勢低處形成大麵積的積澇。
站在夾河防塞東南城牆之上,放眼望去,周圍都是大片的淹地,宛如沼澤。
近河的道路都給大水衝毀,還有大片的積澇,兩翼坡嶺雖說沒有給大水淹到,但林深道陝,難容大軍通過。
淮東軍在官溪嶺的主力,想要追趕上浙閩軍西逃殘部,沒有足夠多的戰船走水路,隻能憑借雙腿從淹地趟過去。
此時在西岸的陳家坳附近,正有萬餘淮東兵馬從斜坡通過淹地。
敖滄海將戰靴懸在脖子上,褲腳管卷到膝蓋,赤足踩在泥窪地裡,也不騎馬,與將卒同甘共苦,一步一個坑的往前挪行。
這處淹地已經由前哨探過,淹水不深,最深處也隻能淹沒到大腿處,沿路也用竹杆樹枝標出前行路線,但隨著越來越多的前部兵馬走過之後,這段給淺水淹沒的泥路,是越走越泥濘。
一腳踩下去,陷入淤泥裡,常是要費老鼻子勁才能拔出來走出第二步。
敖滄海如此體質的勇將,走上小半天也是滿身大汗、氣喘籲籲,往回望去,才走出五六裡的樣子。
從陳家坳北段到杉溪注入信江的河汊口,還有將三十多裡的淹地要走——這麼長的爛路,想想都叫人絕望。
唯叫人欣慰的,北上追擊的將卒士氣高昂,絲毫不為當前的困難嚇倒。沿路皆喊號歌,聲振雲宵。
有數騎從後路淌水追來,不能乾擾行進中的隊列,馬匹隻能在淹及小腹的淺水而馳過,沿路激起大片的水花,追上在行列正中位置的敖滄海。
馳來的數騎身穿褐紅色的宿衛衣甲,是林縛身邊的扈騎。
隻當是林縛又派人過來催促他們儘快追上正從信江南岸向西逃竄的奢飛熊部,敖滄海隻能苦笑以待。
淮東諸將,要說誰更想將奢飛熊所部截下予以圍殲,誰都不會比給奢家滅族的敖滄海更為迫切,但敖滄海熬過這些年的辛苦,早就煉出一副靜如止水的心府,當下曉得不能役軍過勞、驅兵過度。
追上敵軍是一個問題,追上去之後,還要留有餘力與逃敵殘部力戰——敖滄海與身邊的張苟說道:“要是主公能給我們每人按上一對翅膀,那可就好了……”
“哪有這種美事,奢飛熊在前頭可不是比我們更想插上一對翅膀飛出去?”張苟笑道。
眼前從淹地跋涉行軍雖苦,但相比奢飛熊在前頭狼狽逃命,他們也是以苦為樂。
敖滄海與張苟走到一處高過水麵的坡地歇腳,等大營侍從官騎馬過來,看林縛派人追來有什麼最新的指示。
“敖將軍,主公正從後麵趕來與你彙合,請敖將軍暫緩一步!”騎馬追來的小校是趙虎幼弟趙夢熊。
在江寧時趙夢熊還是懵懂稚子,如今也是虎背狼腰、淮東軍裡一員響當當的勇將,趙虎、趙豹都在領軍,林縛將他留在身邊充當宿衛。
“哦,主公也跑到前頭來湊熱鬨?”張苟疑惑的問道。
趙夢熊說道:“這個我倒不曉得!”
他們所站的地勢不高,往南望去,看不到林縛已經追到哪裡了,但從南麵聲浪一陣高過一陣,便知道林縛從那裡經過,激得將卒士氣便如燒開的水沸騰起來。
等了片刻,林縛與周普與數十扈騎的簇擁下從後麵追過來。
林縛抹著額頭的汗水跳下馬來,攙住欲行禮的敖滄海、張苟等人,笑道:“這段路騎馬也是難走,真是叫你們辛苦了!”
不比平地縱馬,走水追來,馬疲人乏,林縛、周普都是常年打熬筋骨之人,騎馬都這麼辛苦,可見將卒在淹地跋涉而過,是何等的艱難。
敖滄海說道:“敵軍的頭顱便如熟悉的莊稼一般等著我們趕過去收割,便不覺苦!”
“亦苦亦樂。”張苟說道。
“宗庭已到上饒,守住上饒不成問題,”林縛就著一塊不曉得從哪裡衝來的石磨坐下,邀敖滄海、周普、張苟等人也隨意蹲坐,說道,“我們進擊的時機,比預料中還要好。除鄧禹所部很可能在花亭與陳漬撞上外,王徽等敵將,在青溪都產生猶豫、裹足不前,這對我們來說,要算是一個更好的消息!你們怎麼看?”
敖滄海讓麾下的隨軍參謀將地圖展開,鋪在半乾的坡地上,將浙閩軍東線主力諸部從地圖上準確的標識出來,在此之前,信江沿岸的關鍵點,也早從地圖上用紅色筆鮮明的標識出來。
張苟眼睛炯炯發亮,問道:“主公的意思是叫陳漬擊潰鄧禹所部之後,放過北岸殘敵不打,轉走南岸攔截奢飛熊?”
林縛看向敖滄海。
浙閩在東線的諸將,敖滄海最先殺的人無疑就是奢飛熊,但是他不會叫私仇淹沒理智。奢飛熊在信江南岸僅萬餘兵馬,而浙閩軍在北岸有三萬餘主力,孰輕孰重、主要打哪一路,不言自明。
敖滄海問道:“陳漬擊潰鄧禹所部後不守花亭,北岸之敵殘部,最有可能從花亭溪往北向湧山、樂平境內逃竄,那喬中、虞氏兄弟有沒有把握先一步拿下湧山?”
贛東先遣軍隻要先一步拿下湧山,就能再次堵住浙閩軍東線殘敵往北逃竄的道路。
眼下,林縛就擔心浙閩軍東線殘敵直接北上逃往江州,與奢文莊親率的江州軍主力彙合。要是浙閩軍東線殘部不走花亭溪北上,而繼續沿信江西下,經撫州逃往贛州或豫章固守,那淮東軍主力就有足夠的時間,追上去到贛州或豫章再對敵軍殘部進行合圍;也有足夠的時候,將在在廬州的水營主力西調到江州外圍參戰。
“我可以一試,”張苟說道,“上饒形勢發展極快,怕是蘇庭瞻在浮梁還沒有警醒過來。隻要經花亭溪往北逃竄的殘部不是整部北撤,那對北線的攔截不會造成多強的衝擊力。贛東兵馬即使倉促難以攻克湧山城,隻要先一步在湧山南側據險堵路,也能將北逃殘部堵上三五天……”說到這裡,張苟是異樣的興奮。
比起擊潰敵軍,無疑殲敵大部是更好的結果;比起殲敵大部,無疑全殲浙閩軍東線兵更叫人興奮。
“宗庭在上饒,已經派人北上聯絡喬中、文澄他們從祁門南下堵敵,”林縛說道,“這接下來,就要看我們走得夠不夠快了!張季恒、孫文耀率部走在北線,今夜應該能抵達杉溪河口,不過信江北岸約近二十裡的道路都給衝毀,不會走得比這邊輕鬆。”
“斬殺奢飛熊,今生無撼矣!”敖滄海說道,“請主公在此督戰,我到前部帶兵夜行,爭取明晨之前,走過淹地!”
“好!”林縛說道。奢飛熊沿江西逃,都在淮東戰船的監視之下,玩不出什麼花樣來。他們在這邊隻要撒開腳丫子猛追就是,也不怕奢飛熊有能力打回馬槍。
天下就沒有十全十美的計策,築壩截河,將敵軍嚇退;又放水衝開河道,使陳漬所部得以乘船快速走水路包抄敵軍——到這一步,淮東軍可以說已經掌握絕對的優勢,但是要將優勢轉化成實實在在的殲敵戰績,還需要淮東軍在官溪嶺以及鉗口、禮塘的兵馬主力迅速追上敵軍予以圍殲才成。
淮東在官溪嶺方向的主力兵馬,要北上追敵,通過縱深達四五十裡的淹地,就成為當前最頭痛的難題。
曆來行船順流而下則疾、逆流而上則緩,也許從桃花隘一路沿江下行到花亭,隻需一日時間,但船隊要從花亭逆流而上,返回桃花隘,恐怕就需要三四倍的時間。
等不及船隊回返,主力隻能從淹地跋涉而過,追上逃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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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來,所有的兵法歸根到底都集中到一點之上,就是“使敵分、使己合”,所有的計謀歸根到底也是要千方百計的達到這個目的。
上饒戰事前期,奢飛熊在關鍵隘口集中使用有限的兵力,將五六萬之巨的浙閩軍填入上饒防線的各段防壘之中、據險而守。
淮東軍即使在戰械及兵力占據優勢,想要在短期內將浙閩軍的上饒防線徹底的摧毀掉,必然會付出慘重的代價。
林縛要淮東軍先開官溪嶺道,即要將浙閩軍一部主力吸引到橫山以南來,又築壩截河,也是要用儘手段將浙閩軍主力從上饒的外圍防線裡嚇走。
到後期,奢飛熊被迫隻能選擇用信江兩岸的狹窄通道來拖延淮東軍進入江西的步伐,實際上也正是林縛所願。唯有到這一刻,浙閩軍東線主力才會放棄前壘防線,往信江沿岸諸城撤退,也就分散在其漫長的西撤道路之上,給了淮東軍“各個擊破、分而殲之”的機會。
此時,包括奢飛熊本人率斷後兵馬在內,浙閩軍東線兵力分散在信江兩岸,首尾不能相顧。這時,對淮東軍來說,當前最主要的,已經不再是擊破浙閩軍的上饒防線或擊潰浙閩軍東線主力,而是要攔截跟圍殲儘可能多的浙閩軍東線兵馬。
一舉將奢家的幾條腿都打折掉,叫他們再也爬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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