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隨蘇庭瞻從江州走水路而來的三千援軍進入浮梁城,韓立即率部東進,往祁門方向逼近。
江南春發早,三月已芳菲。從浮梁往祁門,山嶺縱橫,昌水河穀在山嶺之間蜿蜒似蛇,河水入春後漸次豐美,兩邊露出大片的河灘上積滿碎石,都給打磨得沒有棱角,晶瑩潔白。
野草在人馬踐踏下,頑強長出新綠,北岸的土路也隨著蜿蜒的河岸向遠處延伸。
一隊騎兵勒住韁繩駐立在道中,皆披甲負弓,烏木鞘馬刀與箭袋係在馬鞍兩側,遠處嶺脊有人影跳動,吹響嘴裡所銜的竹哨,仿佛山嶺間穿風掠雲的鳥鳴。
不用嶺脊上的遊哨提醒,這隊馬客也已經注意到從浮梁過來的大道上煙塵揚起。
看到從浮梁城裡出來的浙閩軍往這邊行來,這隊騎兵迅速往北側的嶺林裡散去。除了道側給馬踐踏的野草留有新鮮的折痕外,河穀之間迅速恢複平靜。
很快,浙閩軍負責外圍探敵的斥候出現在河穀之間,十五人一組,都跨馬披甲。江西多山,騾馬也多,從走馬裡挑選些耐力好、腳程健的充當戰馬,也勉強能用。浙閩軍的前哨斥候們看著樹梢之間驚飛的鳥群,勒住馬,驚疑不定,一時摸不清樹林裡藏有多少伏兵,隻是分出三人來路馳去,叫後麵的人馬提高警惕,又分出數人下馬來,持盾往樹林裡小心摸去。
“嗖嗖嗖”三支利箭射來,都射在向樹林逼近的斥候手盾上,射箭之弓弦力極大,箭頭幾乎要射透護盾,尾翼還在劇烈的震顫,發出蜂鳴似的響音。
林中人見射箭沒能傷敵,即收住大弓,跨馬從林間小徑往嶺脊逃去。
停在土路中間的斥候,有兩人耐不住性子,這一路來不停的給騷擾,耐心已經給撩撥到極點,嘴裡罵著娘,拔出刀來,就驅馬往林間追去。
帶隊的都頭想阻攔都來不及,就看見那二人剛接近樹林,就有十數支箭從林裡射出來。這二人發出憤怒的吼叫,揮刀拔打箭支,但如何能將這麼多箭悉數攔下?
箭矢而沉,棱刃鋒利,當下兩人各給三五枝箭射中身子,所穿皮甲難以遮護周全。一人當下栽下馬來,身體在新草如茵的林邊草地上抽搐;另一人肩、肋、腹更掛一枝箭,勉強沒有落馬,忍痛打馬往回逃……
這時數十刀弓手從林間殺出,兩翼並有十數騎兵掩護。浙閩軍斥侯見對方勢眾,也來不及去搶落馬在林邊草地的那人,護住傷者即打馬往回逃;奔逃時,落尾二人又給箭雨射中跨下馬匹,也來不及搶救。
待韓立率兩百甲卒趕來接應,偷襲的人馬已經從北麵的嶺地裡撤走。
“操、娘的!”韓立勒緊韁繩,拿跨下戰馬發泄憤恨。從浮梁城出來,才走出五十裡路,就給這種不間斷的騷擾吃掉近十名好手,但是浮梁周遭諸縣的山民、獵戶都一麵倒的倒向淮東,叫贛東先遣軍的小規模遊哨精銳在祁門、浮梁周遭的山野裡行動如魚得水,而韓立率部則根本就不敢離開大道,貿然追入嶺山之間,吃虧更大。
不要說山民獵戶了,地方的士紳豪族對奢家本來就沒有什麼認同感,之前受奢家兵馬脅迫,不敢反抗掙紮,如今虞文澄占下祁門,正式亮出先遣軍的旗號,都蠢蠢而動起來。原先受奢家任命而任府縣官吏的當地人,也紛紛托病而走,不願再給奢家驅使;即便是討生計而給奢家募入營伍的新卒,也陸續逃亡——很少有人能看到燕胡在關陝勢如破竹,奢家當前所麵臨的困境則是一目了然,誰願意這時候給奢家驅使留下汙跡戰後給清算?
贛東形勢的平衡,已經徹底向不利奢家的方向傾斜,使得浙閩軍一離開重心城池,就變得寸步難行。
騷擾不斷,昌水河裡不斷的給人從上遊投以斷木,阻止水軍戰船沿河而上,沿河道路還有多處給破壞,沿路村寨、農戶也相當不配合,小股斥候又不能散開太遠,對外圍超過十裡之外的嶺山情況就難以有效偵查、掌握,整個行軍速度就給拖延下來。行軍速度越好,但時時高度緊張的軍卒卻又十分的疲憊——韓立慣打硬仗,對這種嚼老牛皮式的擾襲遊擊,卻很不適應。但是韓立心裡也清楚,昌水河穀往東蜿蜒延伸,仿佛張開的獸口,當真不能掉以輕心,隻能強按住心裡的煩躁而憤怒,約束人馬緩緩東進。
雖說走得再慢,但到祁門城外也隻剩不到百裡路,總歸能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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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岐溪是昌水河在祁門縣城西南的一支旁水,馬鞍嶺位於溪城之間,是進入祁門城的要衝,如今是贛東先遣軍在祁門外圍的營壘。
哨騎不斷的馳回,帶來浙閩軍韓立所部不斷接近的消息。
胡喬中站在嶺脊上,眺望著遠處,視野之內的昌河水還十分的平靜,還看不到敵兵東進的珠絲馬跡。
韓立再次率部出浮梁城,往祁門而來,一路都十分的謹慎,難以夾道伏擊——
“到這時,蘇庭瞻、韓立的意圖也不難猜測,他們不急著強攻,但一定會步步為營逼近祁門城,”虞文澄走過來,虞文備以及原贛州軍潘聞叔、陳瑜勤諸將都隨他走過來,說道,“敵軍斷不敢猝然強攻祁門城,我們欲以祁門為餌的意圖,就落在空處。而一旦叫韓立在昌水源頭站住腳,控製住昌水源頭,其水軍戰船就能源源不斷的將補給運來,我們要是嚴守祁門城,很可能祁門城與外圍的聯絡會給切斷……”
“我看就在馬鞍嶺與敵而戰,贛州子弟沒有一個軟蛋貨!”陳瑜勤說道。
虞文澄在祁門豎起旗號,從周遭諸縣的山民、獵戶裡選募健勇,短短三五日間,所部就從短短千餘人壯大了近一倍,加上虞文備及潘聞叔率部潛過來的兵力,贛東先遣軍在祁門外圍能聚集五千兵馬——韓立才率兩千甲卒而來,從虞文澄、虞文備兄弟到潘聞叔、陳瑜勤等原贛州軍舊部,都主張在祁門城外與敵接戰。
不過虞文澄、虞文備本身就是江寧樞密院所派,潘聞叔、陳瑜勤等原贛州軍舊部,也同意編入贛東先遣軍,接受樞密院的轄管——是戰是避的決定權,還是胡喬中這個樞密院所特派的特使身上。
如今祁門城裡兵甲刀械倒是不怎麼缺,缺的是糧草。
眼前根本沒有辦法從黟山之間的小徑運多少糧食過來——百人規模的運輸隊,穿山越嶺跑一趟能背上萬斤物資過來。要是鹽鐵,上萬斤就足以支撐一支軍隊的短期消耗;但是一萬斤的糧食,相對數千人的消耗來說,根本就算不上一回事。
贛東先遣軍的補給,眼前還隻能主要依賴從周遭鄉野征購,用鹽鐵、金銀跟周遭山寨進行交換,甚至先打欠條也可以。但奢家進入江西之後,就對鄱陽湖沿岸征以重稅,以養其軍,祁門周遭鄉野的民間存糧有限。
民眾以及地方勢力已經非常配合贛東先遣軍,但征購糧草需要大量的人手跟騾馬,速度快不得,短短三五日之間,虞文澄在祁門城裡儲存下來的糧食,還不到十萬斤。
要從更遠的都昌、湧山等地征購糧食,則需要更多的時間跟人手,在浙閩軍眼皮子底下,危險性也更大。
一旦叫韓立所部逼近祁門城,糧草征募之事就必然要停下來——要是將贛東先遣軍五千餘人這時候都聚集到祁門城裡,最多隻能支撐十天半個月。
即使僅讓虞文澄所部守城,也隻能支撐月餘的時間。萬一浙閩軍狠心驅趕大量的民眾進城避難,糧食會更加緊張——這種情況下,就不能叫浙閩軍切斷祁門城與外圍的聯絡成為孤城。
“要打,也要先守馬鞍嶺,誘韓立強攻,以疲其軍,而後兩路兵馬,伺著時機,一路從竹岐溪西岸、一路從祁門城,強襲韓立所部側後,”胡喬中對虞文澄諸人說道,“這樣,我來守馬鞍山簡寨,虞文備負責從玳山方向拖住蘇庭瞻可能從浮梁派出來的援軍,虞文澄、潘聞叔所部先蟄伏不動……”
“製軍在祁門城裡坐鎮即可,我來守馬鞍嶺!”虞文澄說道。
馬鞍嶺談不上多險,一麵臨溪,三麵都是緩坡,短短三五天內,也沒辦法紮下多堅固的營壘,畢竟更多的物資要首先保證增強祁門城的防禦。
相比較之祁門城依山而立,有千餘兵馬守禦,足以叫浙閩軍精銳不敢強攻。
胡喬中搖了搖頭,說道:“要打,就要聽我的安排!”
虞文澄、虞文備、潘聞叔、陳瑜勤等將都正值青年,但時年才二十四歲的胡喬中年紀最小。雖說胡喬中受樞密院所委派,暫時領導贛東先遣軍,但要是沒有守死地、打硬仗的膽識,隻曉得躲在安全處,憑什麼叫諸將信服——虞文澄、潘聞叔他們都要算新加入淮東的將領,都有自己的傲氣,嘴裡不會說什麼,但心裡可不會輕易承認胡喬中以前在淮東軍裡的地位;相反,甚至會認為胡喬中不過是占了身為崇州童子一員的便宜,而更得樞密使的信任跟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