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秋雨一陣涼,雨水打在庭院樹梢上的聲音與青銅油燈“嗶嗶剝剝”的燃響相和。
林縛坐在案前,顧悟塵的遺書就攤在案頭,回想從崇觀八年以來的點點滴滴,叫人心生悲傷——靜坐了許久,看到君薰走來,林縛撐著長案站起來,往靈堂走去。
靈堂就設在北麓彆苑裡,杜氏已扶湯顧氏去偏院休息;顧嗣元、楊釋、柳西林等人還在靈堂裡守夜。
林縛與君薰走來,燃香而拜,拿起蒲團坐下,君薰跪坐在他的身側。
林縛要楊釋、柳西林他們不要拘禮,對顧嗣元說道:“河淮形勢已經儘數糜爛,十數萬燕兵從東線湧入,後期兵力還會持續增加。就燕胡當前的形勢來看,其勉強能動員二十到二十五萬的兵力從東線南下。江寧諸鎮,貌合而神離,各自擁兵為重,互不信任,難以撚成一股繩子去守土禦敵,而陳韓三又像一根骨刺釘在徐州,叫兩淮倍感心寒。時將寒冬臘月,這個冬天才是真正的折磨人心,要是不能在淮北打一場勝仗,河淮之間的故土,怕是要全部丟掉。淮河一線受到威脅,西邊的羅獻成也將令人擔憂;而一旦從南線調兵北上增援,奢家必然會垂死掙紮一番,接下來的形勢將越發的艱難……世事唯艱,吾輩當礪精圖誌,嶽父也不希望你沉溺往事之哀傷,嗣元,你今後有何打算?”
青州失陷,顧悟塵、杜覺輔、張晉賢等人身死,陳/元亮下落不明,諸人在青州經營的勢力遭到毀滅性的打擊,但仍有不少人馬跟資源撤到淮東境內。
從青州、臨朐撤下來的千餘人馬,都分散於沂山之中,楊釋隻挑選百餘護衛,護送湯顧氏及杜家宗庭撤來淮東,但隨顧嗣元、柳西林從陽信撤下來的死士及其餘收攏來的殘兵,將近兩千人,算是一支不弱的哀兵。
此外,杜、顧、陳等家在青州斂聚的部分財富,也由於及時撤到臨朐,避免給燕胡劫去,折合銀錢也有三五十萬兩之巨。
顧悟塵的遺函裡是說從青州撤下來的殘餘勢力由淮東接受,但林縛還是想尊重顧嗣元的意見,不過他很快就會北上督戰,沒有太多的時間等顧嗣元心裡的悲傷淡去再談這件事。
對於青州撤下來的殘餘勢力,林夢得他們難得的沒有發表意見。
相比淮東此時的勢力,青州撤下來的殘餘勢力或溶入淮東,或依舊保持獨立,甚至對淮東保持敵對之勢態,都對淮東沒有太大的實質性的影響。所以青州殘餘勢力的去跟留,更像是內宅裡的家事。
新帝登基以來,顧悟塵是首位守土殉死的大臣。不管永興帝是否對擁立之事還心懷怨恨,治喪及封賞之事,都會極致哀榮的,也會惠及到顧嗣元的頭上。
顧嗣元若對往事耿耿於懷,不想附於淮東,還是有政治基礎的。
到崇州後,顧嗣元的精神稍好些。
要說以前顧嗣元對河淮形勢還抱著盲目的樂觀態度,而在今日那種盲目的樂觀已經徹底擊碎了,自然也能體會到淮東的難處,非是見死不救,實則是形勢不許。
顧嗣元說道:“一念錯,萬骨枯,以往我好高騖遠,牽累太多的人;從陽信登船時,我是萬念俱灰,到崇州才能靜下心來想些事情。父親遺書要我惜有用之身,不為俗禮所拘,但不管怎麼說,我都要先回湖塘為父親立塚,母親與蓮娘暫時留在崇州,托妹妹照應。楊釋、西林二人以及此行南撤下來的都忠義之士,我虧欠他們太多,卻無力照應,隻能懇請你代為安排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林縛聽顧嗣元願意青州殘餘勢力給淮東接受,點了點頭,說道,“此時抵禦胡虜,楊釋、西林都是有用之材,淮東也正需要——你回湖塘立塚,守孝就以三月為限,到時再回淮東。或治一縣,或治一府,都能發揮你的才能。為抵禦胡虜,光複山河,人當儘其力、其用,不拘俗禮,嶽父遺書所言,也應是此意……”
顧嗣元點點頭,認可林縛的安排。
受此重挫,顧嗣元對自己也有更清楚的認識。
淮東勇將謀臣如林,若說治軍領兵之能,傅青河、曹子昂、秦承祖等人,都是能獨擋一麵的帥臣之選;寧則臣、敖滄海、周同、周普、馬一功、楊一航、趙虎、唐複觀等人,都是當世一流的武將;包括劉妙貞、孫壯、張苟、陳漬等人,也是流民軍裡崛起的名將。說到謀臣,以高宗庭、葉君安等人早就名動天下,此時皆為淮東所用,而林夢得、孫敬軒、孫敬堂、梁文展、王成服、孫尚望、楊子忱等人,皆是一時之選。
淮東可以說是真正做到“不拘一格降人才”,這遠非當初青州主要局限於從宗族裡提拔心腹親信能比,顧嗣元也曉得溶入淮東之後,他自己的才乾隻能算是中等,受到這麼沉重的打擊之後,也隻能腳踏實處的做些事情。
楊釋、柳西林聽顧嗣元這麼說,恭恭敬敬的移到他麵前叩了一個頭,顧嗣元跪直身子,將他們攙起來,說道:“我虧欠你們太多……”從此之後,楊、柳二人便不再算顧氏的家臣,身為淮東之將臣,與顧嗣元便以同僚相處,叩頭之禮便算是一個了結。
隔日,江寧的詔函便到崇州,顧悟塵追諡“忠靖”,追封東閣大學士、開府儀同三司、東陽伯;顧嗣元降一等襲爵,封石梁伯,升授正五品中散大夫;湯顧氏特賜一品誥命夫人。
顧嗣元要先去江寧複旨謝恩,才能再回東陽湖塘為父親立塚,楊樸、馬朝的遺骸就在紫琅山北麓擇了一處墓地下葬。
湯顧氏身子不好,顧嗣元之妻杜氏就帶著兒子留在崇州,照顧湯顧氏,包括杜氏宗族上百人也都在崇州安頓下來。
林林總總的事情,直到十月初旬才理出一個頭緒,也是到十月初二,江寧傳來詔函,召淮東從淮泗出兵,從沂南接援東平,也正式同意以汴水為線,將淮陽以北、汴水以東的區域,除去濟寧、曹州等地外,統統劃入淮東的防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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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二,林縛在東衙靜觀堂召見高麗海陽甄氏特使、甄封之子甄啟泰,東州羈縻都督府遲胄之子、遲元吉、儋羅王世子李繼等人。
六月中旬以後,山東的局勢就日益緊張,淮東當時兵力也是捉襟見肘,林縛被迫從海東抽調兵馬,組成一路偏師,趕到登州外圍應急。
登州之事過後,淮東在海東的部署,自然也不能再掩人耳目了。江寧也是到這時,才較為清晰的認識到林縛經營海東已經有數年之久,並且根基之深,已遠超他人想象。
不僅在儋羅島借地築濟州城,還與扶桑的大藩國佐賀氏、近鄉氏以及高麗海陵的甄氏與淮東結成攻守同盟,儋羅國以及東州羈縻都督府則實際成為淮東在海東的外圍勢力,這次更是直接出兵參與登州的戰事。
在當前的形勢下,江寧隻能默認這樣的事實,在十月初二的詔函裡,將海東藩國事務一並歸入淮東製置使司管轄。
甄封這次派其子甄啟泰為特使前來淮東,也特來謀求淮東的支持,去奪取高麗王權。
林縛自然希望甄氏擴大在高麗的戰事規模,以有限的削弱高麗對燕胡的軍事支持,隻是甄氏眼下所擁有的實力還略弱一些。
甄氏眼下占據海陽一郡,轄口約五十餘萬,擁兵三萬有餘;其所要麵對的高麗王族李氏及暫攝高麗王政的國相左靖,雖然說貪腐無能、治政混亂,對外又屈於燕胡,惹得國內民不聊生、怨聲載道、軍民離心,但所轄土地、人口、兵卒等資源,都是甄氏的數倍之多。
對甄氏的支持若僅僅局限於戰略物資交換上,很難在短時間裡將高麗完全卷入戰事之中,也就很難達到削弱燕胡從高麗獲得軍事資源支持的目的。
林縛一是支持佐賀氏、近鄉氏從東側對高麗半島東海岸的山南等郡直接用兵,作為交換條件,除戰爭掠奪所得外,甄氏在取得高麗統治權之後,承諾將對馬島永遠歸還給佐賀氏。第二個,林縛欲以濟州兵馬為基礎,聯合儋羅國、東州羈縻都督府的兵力,組建海東聯合行營軍,將兵力擴大到一萬兩千到一萬八千人,由淮東與甄氏共同承擔軍資給養,進襲高麗半島西岸的漢陽等郡——以此形成高麗戰場三線用兵的形勢,不僅要確保高麗無法再支持燕胡以軍資物資,更要將高麗水師釘在半島西岸無法動彈。
考慮到東州羈縻都督府及儋羅國的人口資源有限,林縛特許儋羅李家及東州遲家從淮東招募兵勇,確保兩家同時參戰的兵力都能維持在三千人以上。
林縛這次將趙虎調回崇州,由馬一功接替趙虎,出任海東行營軍都尉,全權負責淮東在海東地區的防務、戰事以及海東商路的開拓、護航任務。
除了從津海營抽調一旅精銳外,還從工輜營抽調兵馬,確保淮東在海東的戰卒提高到九千人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