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圍失敗、城裡儲糧告磬,顧悟塵、趙勤民在城樓裡飲鴆酒而死,士氣本就嚴重受挫的守軍頓時就如沙塔崩坍,於九月初二推製置使司支度副使沈浩波出城議降。
守城堅持到糧儘之時,便算是儘了職守,但顧悟塵最終選擇飲鴆自儘,使守軍將卒感慨他對朝廷的忠烈,有千餘人立意相隨,絕意不肯降虜,推趙勤民之子趙晉為首,趁夜殺出。
兵荒馬亂,人心惶惶,外人自然無法去細究趙勤民的死因,隻當他最後也是選擇隨顧悟塵義烈殉死——趙晉不明白父親為何到最後會突然跟著殉死,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彆人能降燕胡,他卻隻有繼承“父誌”一條路能走,帶領最後不肯降的千餘將卒殺出城去。
沒有援應,千餘將卒想要從千軍萬馬之間突圍而去,怎能逃過覆滅的命運?趙晉死於亂軍之中,最終僅有百餘殘兵突出重圍,逃到朱龍河口,給接上船。
顧嗣元在楊樸求死之後,就失魂落魄、心神恍惚,在確知顧悟塵飲鴆自儘、陽信失陷的消息,更是受到沉重的打擊,得了一場急病似的,臥床不起,整個人仿佛老去十歲。
楊一航、陳恩澤也沒有繼續守在朱龍河口的意義,於九月初六之後,確認再無青州殘兵逃來,便啟航往登州而去,九月八日進入刀魚寨,見到高宗庭。
在陽信失陷後,燕胡集於東線的兵馬主力,就不再受到任何的牽製,悉數活絡起來。從九月上旬起,近十萬兵馬,步騎兼有,從陽信、廣饒、桓台、臨淄一線,像潮水似的往南湧去,進入青州腹地。
在顧嗣元、陳恩澤等人抵達登州刀魚寨之時,壽光、昌邑、青州諸城皆給攻陷,陳芝虎已然率部渡過膠萊河,隨之勢如破竹的攻陷萊州、平度、萊陽、海陽等城。
陳芝虎在青州城外詐敗,杜覺輔、程唯遠、楊釋等人都以為是大捷。淮東雖然快馬派人進入青州示警,但原先集於青州城裡的四千兵馬已經分散到昌邑、壽光等城,最終給陳芝虎各個擊破。杜覺輔在昌邑戰死,唯有程唯遠、楊釋趕在青州給圍死之前,率千餘殘卒逃到臨朐,苦苦支撐。
柳葉飛給詐計騙出登州城殲滅的消息,終沒有徹底封鎖住。消息傳到平度,引起登州鎮軍的混亂,柳葉飛的心腹親信怕撤回登州會受到清算,聚眾嘩變殺死主將趙珍後降敵。
此時陳芝虎兵分兩路,一路由高義率領,新附軍、降軍約萬餘人奔登州而來,一路由陳芝虎親率,奔膠州灣的重鎮即墨而去。
而登州這邊,駐守埠嶺南麓七甲集的兵馬也都撤了回來,徹底放棄登州城、退守刀魚寨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
人員、物資一時間也來不及全部撤往淮東,除刀魚寨外,離登州蓬萊角最近的廟島群島成為臨時的疏散點。近十萬軍民,數以百萬石計的物資,亂糟糟的堆聚在廟島、大黑山島、大小竹山島、大小欽島、南北隍城島等島嶼上。
差不多也在這時,林縛親自簽署的淮東令函傳來,著令楊一航擔任津衛、廟山、蓬萊諸部指揮使,委任陳恩澤為副指揮使、胡萸兒為指揮參軍,協守廟山,又延請儋羅王世子李繼協守蓬萊、廟山,要求楊一航儘可能的堅守刀魚寨,以期在山東東北角吸引更多的燕胡兵馬。又令高宗庭、趙虎等人,在登州形勢大體初定之後,便先期返回崇州,另有重任委派,著令高宗庭將登州官員元知興等人,一並先期攜往崇州……
廟山諸島及蓬萊刀魚寨,為渤海之鎖咽要地,與遼東金州隔海相望,又是津衛島的堅定後援——以後登州沒有失陷,刀魚寨為登州水師駐城,廟山諸島為登州水師轄地,淮東即使看到其險奇之處,也沒有占為己有的立場。
此時登州失陷,整個山東形勢包括河淮防線都將徹底的崩潰,江寧自然無暇去爭廟山諸島的歸轄權,淮東此時不取廟山諸島,更待何時?
事實上,津衛島為獨島,並不利用戰船大量聚泊以及大軍駐紮;而廟山群島作為揚子江口以北的最大沿海島嶼群,不僅在島嶼數量還是麵積上,都遠非津衛島難比。
廟山群島,共有大小島嶼三十二座,主島周三十裡餘,島山險峻、灘險礁奇、易守難攻,島內還有田地可耕作,更有千餘島民居住於此,以耕作、捕魚為生。
比起津衛島,廟山諸島更適合作為北方特彆行營的主營駐地。
包括原津衛島的駐軍、登州水師的殘部,加起來將近三千人。林縛要楊一航視實際情況,將人馬增編到六千人左右,將原登州水師的戰船及軍械物資,都編給他使用,使他以廟山諸島為基地,襲擾遼東、薊西、燕西及山東沿海,儘可能的牽製更多的敵軍。
儋羅王世子李繼所部在七甲集一戰傷亡頗重,林縛許他在登州招募勇壯,甚至許他多招兩營丁壯,以補充兵力上的損失。
儋羅雖獨立為國,但國中計口才三萬有餘,實際比中原的中等縣所轄人口還要少些。
西歸浦戰事前後,儋羅就損失了大量的丁壯。當前儋羅要維持較高比例的常備兵,就尤感人口的不足。林縛這次許儋羅從登州招募勇壯,也算是給他們分享戰爭紅利,反正要從登州撤出的人口有十數萬之眾,給儋羅分掉一兩千人,甚至算不上什麼。
考慮到陳芝虎所部頗擅打攻城戰,刀魚寨雖依山海之險,城池堅固,但也需要精銳兵馬協防才能穩守,趙虎最終從海東兵馬調了一營精銳編入楊一航所部。
九月十二日,高義進駐已成空城、殘城的登州,次日率部圍刀魚寨,看刀魚寨城固而勢險,又有淮東精銳守城,驅使民夫在城外掘壕築壘,以作長期圍困之計。
登州形勢大體如此,而十數萬軍民也非一次便能從廟島用船裝下南撤,高宗庭、趙虎於十八日乘船南返,除了元知興等登州官員外,顧嗣元攜帶楊樸、馬朝兩人用石灰封存的棺木也隨之南下,於二十三日抵達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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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下旬的崇州,秋意已深,葉落風寒。
陽信消息傳來,顧君薰哭了好幾場,待楊釋護送她母親跟嫂子過來,又是哭泣了幾夜不休。等到登州船來,顧君薰眼眸紅腫,臉頰都瘦陷下去,在挾黃葉而飄落的秋風裡,尤顯得形容削瘦。
湯顧氏也無往年在江寧時的淩厲,華發早生,皺紋滿麵,已是孱弱一老婦人,給女兒君薰及媳婦杜氏攙著,顫巍巍的站在江邊,給江風吹著,搖搖欲墜,顧悟塵的死,對她的打擊格外的沉重。
林縛穿著一襲青衫,站在一旁,看著徐徐往南岸碼頭駛來的船舶。
顧盈袖看向林縛,心裡想,且不管淮東與青州這些年來恩怨糾纏,但想想叔叔這一生,就叫人唏噓不己。
青年時好直言,因言獲罪,流邊十載,嘗儘人間的辛苦,才得借勢而起,成為江東權臣,在擁立之事走錯一步,最終被迫離開江寧——且不管以往的對跟錯,叔叔以自己為誘餌,給嗣元留下一條生路,是為慈父;又最終在陽信城裡飲鴆自儘、不屈於敵,對朝廷而言是為忠臣——以往淮東對青州諸人即使心存怨意,在這一刻大概也就煙消雲散、不複存在了吧,隻留下那些曆曆在目的往事供人追憶。
高宗庭、趙虎他們從彆處登岸,林縛與嶽母湯顧氏、君薰、盈袖及楊釋等人到南崖碼頭是專迎顧嗣元以及楊樸、馬朝等人的棺柩。
顧嗣元看著漸漸近前的碼頭跟紫琅山南崖,看著碼頭上站著的林縛、母親、妻子以及妹妹、堂姐諸人,有愧疚、有悔恨,心裡百味陳雜。
顧悟塵的遺體落在陽信,叛將袁立山也無相辱之意,使人將顧悟塵的遺體安葬在陽信城外的朱龍坡上,與陸敬嚴的墓地挨著。
兩國交戰,將顧悟塵的骸骨索回不現實,故而林縛在崇州為顧悟塵設了靈堂,又托林庭立在石梁湖塘的顧家祖墳再立一座衣冠塚。
看著顧嗣元下船來,相對無言,許久林縛才說道:“楊叔、馬叔死得忠烈,我想將他二人棺柩與嶽父大人共置一處靈堂,供人祭奠,嗣元你覺得如何?”陽信失陷前後的事情,崇州這邊也大體查實,唯有趙勤民死得蹊蹺,林縛不認為趙勤民是能跟著殉死之人,但詳情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了。
顧嗣元點點頭,從懷裡掏出楊樸帶出來的父親的遺書,說道:“這兩封信,出城突圍時,父親請楊叔拿著要帶給你跟薰娘,誰曾想楊叔知道父親已有死誌,也無獨活的心思,”對楊釋說道,“顧家欠你父子二人太多,太多……”
楊釋悲聲說道:“少公子言重了。”
顧嗣元又朝湯顧氏跪下,哭訴道,“孩兒無能,獨自脫生,卻累父親屍骸都落在北地不能歸故土……”
“……”湯顧氏眼睛已給淚水蒙住,枯瘦的手指緊緊的抓住兒子的肩頭,硬咽著久久不能言。顧君薰與顧嗣元之妻柳氏也哭成淚人兒了。
林縛拿著顧悟塵留給他與君薰的遺書,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