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西言要去見董原,陳明轍不能躲在明州,他好歹是浙北檢校禦史;陳恩澤則要代表淮東去北岸見董原,一路同行。
頂水逆風,坐船趕到北岸海寧縣,已經是二十五日黃昏。董原正從東線抽調兵馬西進。從海寧往西去的官道上,在二十五日夜間都給西進支援的兵卒塞滿。陳明轍即使雇來馬車跟車夫,海寧縣也派吏員隨從,但總不能讓增援兵卒從官道上撤下來給他們讓路。
陳恩澤帶著扈從當夜騎馬走野地先行,陳明轍隻能陪同陳西言在海寧城裡宿夜。陳西言這身子骨可經不起在野地裡騎馬奔波,直到次日清晨才動身往杭城方向趕路。
從富陽傳回的消息不容樂觀,雖說董原在浙北能調動的兵馬多達四萬,但新募之卒居多,以原維揚軍為底子的能戰精銳僅萬餘人。臨水縣被奪、富陽拉鋸戰打得殘酷,浙北軍的傷亡十分慘重,從東線抽調增援上去的人馬,特彆是那些新募之卒聽到前麵打得如此慘烈,沿途逃亡者甚眾。
陳明轍陪同陳西言乘車西行,官道兩側的樹上懸掛了許多給捉拿後就地正/法的逃卒屍體,一路行來,怕有上百具之多——由此可見富陽之戰的殘酷。
雖說董原在十數年前因守仙霞一戰而成名,但此時他能不能守住富陽,陳明轍的心還是懸在嗓子眼,極不踏實。
馬車在午後進入餘杭縣城,陳明轍才得知二叔陳華文率海虞軍一部已經抵達德清縣,但到德清後,陳華文並沒有再率部南下的意思。
陳明轍與陳西言在餘杭縣分道,陳西言繼續按照原計劃西行到富陽去見董原,陳明轍則從餘杭折向往北去德清見二叔陳華文。將入夜時,陳明轍才趕到德清縣,在臨時征用來作行轅的德清縣衙裡,見到二叔陳華文。
如嬰兒手臂巨粗的紅燭,官廳裡插了十數對,燒得嗶剝作響,有著濃鬱的香脂氣味。
不顧連日來奔波勞累,陳明轍也顧不上整理一個官袍,趕到官廳來。
陳華文論官階才是從七品文職,身穿湖青色官袍,官袍禦半片,露出裡麵穿著的甲衣,臉削瘦,硬須短如鋼針,兩眼炯然有神,頗有幾分儒將風采,正與德清知縣黃世清等德清官員站在楠木公案前對著地圖商議著什麼。
“明轍,你怎麼會在北岸?”陳華文看到陳明轍走進來,“還以為你與陳閣老在明州府呢。”
黃世清等德清官員都給陳明轍行禮,陳明轍作揖回答,又簡略跟二叔陳華文說了行程:“昨天淩晨陪恩師渡江來,在海寧耽擱了一夜,到餘杭後知道二叔來了德清,恩師便去富陽見董大人,讓我轉道過來問二叔一聲:海虞軍怎麼就停在德清不再南下了?”
陳華文麵色稍沉,在德清知縣黃世清麵前不便說什麼,打了哈哈,將陳明轍的質疑繞過去,問道:“淮東軍在明州府打得怎樣?”
一路行來都是富陽告急的消息,陳明轍也難免心浮氣躁,見二叔轉了話題問明州府的戰況,心裡有些不舒服,但也想到也許有些話不便在外人麵前說起,說道:“麵對淮東軍水步軍愈三萬精銳的奔襲,奢家在明州府幾乎沒有什麼防備。我們過來時,淮東軍近兩萬甲卒在明州府登岸,控製甬江及曹娥江口以及昌國島西南角,將奢家在明州府的守軍都分割開來。看林縛的意思,並不急於攻打明州府城,反麵將兵馬散出去打外圍的城寨……”
“看來淮東軍收複明州府指日可期,”陳華文說道,“明轍一路趕來德清,想必路途勞頓辛苦,先去休息一下吧!怎麼部署德清的防務,還要你這個浙北檢討禦史拿主意呢!”
陳明轍微微一怔,他在浙北製置使司沒有什麼實權,但要說起來,他此時恰恰又是浙北製置使司在德清城裡最高的官員。理論上他有權節製德清官員,在沒有董原進一步的指令之前,他甚至有權接管德清防務。
陳明轍這時候沒有爭權奪利的心思,但是陳華文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他也隻能先致謙告退,有隨侍帶他到後院廂院洗漱休息,隻過了片刻,陳華文便將德清官員撇開,隻身過來。
“知道你埋怨我停在德清,”陳華文在陳明轍對麵坐下,胳臂擱在桌上,說道,“我倒是要問你,就算我將帶過來的五千海虞軍填到富陽去,富陽就鐵定能奪回來?”
“富陽還未失守,富陽城的北門還在董大人掌握之中。”陳明轍說道。
陳華文搖了搖頭,說道:“要是淮東軍在浙東登岸後不急於攻城奪寨,林縛直接率部水陸並進奔襲蕭山,威脅奢飛熊在富陽兵馬的後路,我會毫不猶豫的率兵馬直接趕到富陽支持或助董原反攻臨水……隻是林縛此戰的意圖是在明州府,有三天的時間,淮東軍應該在明州府站穩了腳跟,但淮東軍始終沒有進入會稽府作戰,奢家也應該在會稽府完成攔截淮東軍西進影響富陽戰事的準備!我這時候再率部南下,哪怕是狠心將這點底子都賠進去,也管不了大用。”
“……”陳明轍沉默下來。
林縛為何一開始不直接率部水陸並進奔襲蕭山、威脅奢飛熊在富陽兵馬的兵路?
道理很簡單,浙東水師封鎖了蕭山段淺窄的錢江水道,淮東水師上不去,上遊的水道都還在浙東水師的控製之下,奢飛熊能從西線調往富陽參戰的精銳就有五萬之眾,淮東軍兩萬甲卒打過去,勝算也很渺茫。
一旦奔襲受阻,而奢家在浙東的兵馬調整部署,將分散出去的守軍收攏來守重點城寨,淮東必將偷雞不成折把米。
也怪不得林縛要行驅狼吞虎之策——換了彆人,也定然是先取明州府——奢飛熊與董原在富陽血戰,實際也是形勢所逼,大家都不敢往後退一步,退一步就很可能是雷霆地獄、萬劫不複。
董原雖有四萬兵馬,但七八成都是新募之卒,兵力上遠遠落後,即使在富陽城內外,也是奢飛熊占有更多地形上的優勢——董原是當世有數的名將不假,可是奢飛熊也不是吃素的。他們兩人在東閩戰場就是冤家對頭,打了近十年,彼此間知根知底。
一旦奢飛熊鐵了心在富陽城跟董原拚消耗,那什麼奇謀妙策都用不上。一旦董原手裡的精銳拚光,總歸逃不了一敗。
“要是富陽守不住,浙北的形勢就難看了。奢家即使保不住明州府,還能從富陽、臨水一線,通過千秋關,對徽州府用兵,或通過獨鬆關威脅江寧,”陳明轍壓著聲音說道,“恩師就怕到時候壓不住淮東的野心……”
千秋關是穿過浮玉山進入徽州府的通道,獨鬆關是穿過浮玉山進入寧國通往江寧府的通道。
在浮玉山東麓通道未打開之前,千秋關、獨鬆關要算內線。兩座關城裡雖有守軍,但都隻有三五百追匪捕盜的刀弓手——奢飛熊在方振鶴的配合下,奇襲奪得臨水,從方家埠兵分三路奪千秋關、獨鬆關以及安吉縣城。唯有襲安吉的這一路奇兵給打退,千秋關、獨鬆關都給奢飛熊奪去。
一旦富陽失守,不僅浙北,徽州府、江寧府的形勢都會很難看——江寧到時候隻怕會事事都求著淮東。
“陳閣老一心為朝廷,其心可鑒日月,我甚為敬服,隻是,”說到這裡,陳華文微歎一聲道,“時也、勢也,壓製淮東是江寧及朝廷諸公所考慮的事情,陳家沒有必要將保命的底子都押上去……”
海虞軍雖有兩萬兵員,但真正確定陳家在海虞軍裡地位的,就是陳華文此時所率的五千步卒。一旦這五千步卒拚光,粟品孝對海虞軍的影響力,都會超過陳家。
越是到亂世,越是要靠手裡的兵權說話。
董原這趟要是不能守住富陽,孟義山以後還會看他的臉色行事嗎?
說起來,董原要守不住富陽,恰恰也是陳家與董原、與孟義山在浙北分庭抗禮的良機。
想到這裡,陳明轍抬頭看了二叔在燈下的麵孔一眼,心想:二叔心裡不能說出口的是這個打算嗎?
都說識時務者為俊傑,至於要壓製淮東,這兩三年來嶽冷秋、張協、張希同等人無時不再費儘心機要壓製淮東,結果又如何?想到這裡陳明轍都有些灰心喪氣,知道二叔的決定沒有錯。
見陳明轍沉默似給自己說服,陳華文說道:“你不用再去富陽,便留在德清,以你浙北檢討禦史的身份攘助德清防務……”
“有二叔在這裡就可以了,”陳明轍不忍心將陳西言一人丟在富陽,說道,“我還是要去富陽走一趟……”
陳明轍當夜就從德清南行,從杭城繞道去富陽。過了杭城之後,天色漸明亮,已經是二十七日清晨,沿路都是從富陽撤下來的傷兵殘卒。
在路上拉住一名拐杖挪走的斷腿小校,陳明轍略知道富陽戰事的殘酷。
董原在上燕塢坐鎮,堵住富陽城北門守軍的退路,源源不斷的將援軍往上調。除非斷腳殘肢,誰也不許撤下來,二十六日之前調到富陽的兵馬幾乎都打殘了。
董原治軍殘酷,也確實有過人之能,當年以小吏率縣民守仙霞縣,也硬是打退奢家悍卒。換作其他人來守富陽,打成這樣子,怕是早就全軍崩潰了,偏偏他還能咬牙支撐住。
與淮東相比,董原也許僅僅是缺了些運道。
陳明轍心裡暗想:即便是勉強奪回富陽,董原手裡的兵馬在戰後還能保存完備的,怕是不會超過三分之一。
不過對董原來說,隻要能守住富陽,哪怕是將手裡的兵馬拚光,孟義山都不能挑戰他在浙北的權威。董原隻要能控製浙北的資源,隻要嶽冷秋以及寧王府還能信任他,屆時再重新招募兵馬就是。
但是,能守住富陽嗎?
陳明轍費儘辛苦,趕到上燕塢,通報過,穿過值哨,往董原在所有偏廂院走去,剛跨進院子裡,就聽見陳西言在勸董原:“撤吧,總要留些守杭城的底子……”
陳明轍心裡詫異:在餘杭分開時,恩師是堅定要守住富陽的,才一天多時間,恩師卻改勸董原撤出富陽,這一戰到底殘酷到何等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