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過後就是夏至,再過幾天就要入伏,江寧城裡的氣候已經悶熱。
用過夜宴,林縛陪與顧悟塵到後園歇涼說話,此外就林庭立、趙勤民二人相陪。
世局離亂、宦海險惡,從崇觀八年冬季進江寧,迄今都不足四年時間,卻發生這麼多的事情跟變化,誰心裡都有萬分的感慨。
四年前,東陽鄉黨在江寧城裡都還無足輕重,如此東陽一係在朝野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了。
“除陳芝虎南調之事外,還有一樁大事會在明天的會議上宣布,”顧悟塵坐在石桌旁,要林縛、林庭立、趙勤民都坐下來,說道,“我也是今日給召到寧王府,才看到密旨……”
“什麼事情?”林縛坐下來問道。
“鑒於董原在浙北的兵力太弱,無力壓製奢家在浙東的強力,朝廷決定裁撤兩浙郡司,江淮總督府之下設浙北製置使司,”顧悟塵提前將明日才會正式宣布的密旨,提前告訴林縛等人,說道,“不過會將平江府都劃入浙北製置使管轄,董原將以江寧兵部右侍郎銜兼領浙北製置使,孟義山任副使……”
“這是確定要遷都了啊!”林庭立吸了一口氣,感慨道。
林縛心裡暗道:在燕北防線沒有給徹底打爛之前,朝廷痛下決心遷都很難,畢竟牽涉太大,說道:“朝廷即使沒有立即遷都的心思,也知道將江東郡牢牢抓在手裡的好處,隻要寧王能將江東經營好,大越朝自然就有中興的機會。”
雖兩浙近三分之二的土地失陷奢家之手,但仍保留了嘉、杭、湖三府精華區域。這次裁兩浙郡司、設浙北製置使司,是將嘉、杭、湖三地並入江東郡。加上之前朝廷明確規定河南製置使司也歸江東郡節製,江東郡這一下子就增加了兩大塊精華區域。
江東郡本來就是人口過千萬的大郡,淮泗、淮西等地受戰亂摧殘較嚴重,人口損失雖嚴重,但流民主要還是往江東郡東部、南部流亡。加上這些年從中州、山東擁聚來的流民,江東郡的人口非但沒有損失,還有相當程度的增加。再將浙北、河南兩地歸入江東郡,又將增加三四百萬的人口。
廟堂之上,並非都是無能之輩。即使張協、郝宗成之流,私心甚重,但仍有基本的判斷能力。大越朝眼下要苦苦的支撐下去,江東郡是尤其的重要。
寧王坐鎮江東,象征性的意義更大。在曹家、梁家都擁兵自重、朝廷難以節製的情況下,誰都不會希望看到江東郡的大權都落入一人或一小撮人的掌握之中。
在總督府、郡司與府縣之間,廣設製置使,也是權力平衡的一種選擇。
實際上這也是應付當前戰局的需要。
戰事規模越來越大,區域越來越廣,時間也越來越持久,鎮軍的戰力經不住考驗,以鎮守領兵獨擋一麵,越來越跟不上戰事的發展。
製置使相比鎮守,最根本的區彆就是有權力節製所轄區域內的所有兵馬,不僅僅是鎮軍,包括府兵、縣兵刀弓手,甚至鄉兵、寨兵,都要歸製置使節製。這樣就能充分調動、組織轄區內的軍事資源平息戰亂。
當然,製置使的權力,比傳統的鎮守、鎮將要大許多,會形成尾大不掉的現象,但將一郡轄防區分割成三到五個製置使司,總要比兵權集中到總督一人手裡的局麵,要好得多。
以上都是朝野諸人所普遍能想到的,林縛考慮的則更多。
後世隻要學過初高中曆史的,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唐中晚期藩鎮割據這段曆史。
朝廷如此廣設製置使,授予區域軍政大權,元氏即使能恢複中興之治,也避免不了藩鎮割據的結局。
表麵上看來,製置使隻有軍政大權,對民政、財政之事無法插手,但隻要有調動區域內所有兵馬、進行軍事力量動員的權限,想要向民政、財政事務領域滲透,不會很難。
無論是曹家在關中修長渠,還是林縛在淮東修捍海堤,在利於民生的同時,也有助他們將軍政上的影響力滲透到民政、財政事務上去。
然而能看到這個後果的人,極少。
梁家、曹家應該能看到,大概也正是他們在背後推動。
隻要形成割據局勢,曹家與梁家也就能光明正大的割據西秦跟山東等地。
原來曹梁兩家,還沒有問鼎的野心,畢竟元氏在中原立基有兩百餘源,根深蒂固,彆家想逆而取之,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情。
與其興兵冒險一搏,很可能會導致滅族亡家之禍,還不如割據一地,徐徐圖之。
這些人啊,倒是都愚蠢,隻可惜他們也許是太聰明了。
林縛心裡微歎,來江寧之前,陳芝虎調任河南製置使就令他吃了一驚。設浙北製置使司,將平江府並入浙北,董原以江寧兵部右侍郎銜兼領浙北製置使的消息,更是令他感到意外。
江東郡如今已經設了河南、徐州、淮東、徽南、浙北五個製置使,廬州、濠州、壽州三府是長淮軍的轄防區,是嶽冷秋到江東後主要經營的勢力範圍,設不設淮西製置使,意義不大,此外就剩下東陽、維揚、丹陽、江寧較為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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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原應該正在來江寧的途中,”顧悟塵說道,“這次召議諸府及軍司來江寧,除增設浙北製置使司、商議淮泗與兩浙的戰事安排外,還有一個就是要議稅糧加征及軍資攤派的事情,這也是主要的……”
“……在宦途越久,越能理解銀子是根本,”顧悟塵繼續說道,“江東郡夏稅秋糧正賦從高宗皇帝起就沒有增加過,共有五百二十萬石,扣除折漕銀一百二十萬兩之後,地方上能動用的夏稅秋賦不過三百二十萬石。河南幾乎給打殘了,征不到糧稅,嘉杭湖三府在扣除折漕銀後,地方上能動用的夏稅秋賦約一百二十萬石。四百四十萬石糧,就是江東郡以後地方上能用的總額。如今東陽軍糧餉是自籌,但是四百四十萬石糧,怎麼也不夠河南、浙北、淮東、徐州、徽南及長淮軍、江寧守備軍等七家分的……”
“夏稅秋糧正賦,是從高宗皇帝時定下的。但除正賦之外,額外從農戶頭上征收的苛捐雜稅,怕是正賦的兩三倍之多。即使不再加派,地方上也是有餘力可挖,”林縛說道,“拿漕糧一項來說。在鹽銀保糧之後,京中所需的三百萬石漕糧都從淮東啟動進京。江東郡之前定漕一百二十萬石,折漕銀加腳費,不過一百二十萬兩。要是讓各府縣自行組織將漕糧運往京畿交倉,沒有兩百萬兩銀做不了。鹽銀保糧,相當於每年給江東郡地方節減了八九十萬兩銀子。郡司要有能力將這個銀子從府縣收上來,就能解決相當一部分問題……”
“嗯,張希同、嶽冷秋、王添等人也知道這事,”顧悟塵說道,“要不是如此,當初行鹽銀保糧之事,也不會那麼順當——隻是各府縣節減下的這些銀子,不會老老實實的拱手送到郡司來的,要收上來也難。再者,以寧王府與嶽冷秋的意思,僅江東郡增加一百萬兩銀子還不夠用……”
“能多一百萬兩銀子已經算不錯的了,”林縛笑了笑,又問道,“其他幾人是什麼態度?”
能提前給召到寧王府議事的,也就那麼幾個人。
“程餘謙倒是不管,各軍增加錢餉,不能少了他的一份就是。王添也是給逼得狗急跳牆,整天嚷嚷著要告病還鄉。新設浙北製置使司,平江府是吳黨勢力最集中的區域,將平江府劃入浙北製置使司所轄,對吳黨觸動極大,寧王拿出宣讀密旨時,餘心源愣了半天沒有說話,王學善倒是不同聲色……”顧悟塵說道。
林縛端起身前的涼茶,心裡思量,這次軍政大會,更形象的說,應該是一次分贓大會。郡司能籌到的錢糧,最終還是要分給五個製置使司跟長淮東及江寧守備軍,就眼下的形勢來看,董原的浙北軍司,應該占到最大的便宜,淮東這次反而很不利。
還有一點,林縛也必需現在就要考慮。
淮東在嵊泗諸島構築防線,得到海虞陳家的錢糧支持。在平江府整個的都劃入浙北軍司之後,海虞縣兵都要歸董原節製,淮東還能不能額外得到海虞的錢糧支持,就很難說了。這筆錢糧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每年差不多有近五萬的補帖,對淮東當前窘迫的財政來說,還是極其重要。
“這錢糧如何加征,上麵沒有一個統一的意見,”顧悟塵說道:“我估計嶽冷秋與張希同會從下麵的府縣開始做工作。劉庭州前天就來了江寧。一進城就給嶽冷秋請過去密談,淮安府與維揚府可能會最先認個數,接下來的事情就會順利一些……”
林庭立無奈而笑,說道:“其他府縣都低頭認了數,東陽府也隻能隨大流。不管怎麼說,東陽軍糧餉自籌,能額外拿出來的錢糧也限得很。”
林縛更是無奈,他雖為淮東製置使,但現在管不到淮東兩府的財政,決定權還在劉庭州、劉師度手裡,看情形,劉庭州也完全沒有跟他商量的意思;不過他更關心淮東軍司這次能得到多少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