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爐塘出渣的日子,幾個徒弟在動手。孫打爐蹲在爐室前,抓了一把炭渣子,撚著細瞅。
炭渣子要拉出去鋪路,黑得跟狗屎似的,孫打爐看得津津有味,旁邊有個胡子夾白的老匠,俟在身邊,笑他:“要不伸舌頭舔一口,嘗嘗,比你吃到的狗屎香不?”
孫打爐提意建新爐子,上頭頗為認可,還專門建了新窯試煉。孫打爐當了爐長、月銀翻了一倍不說,還撥了兩名大匠聽他使喚。
調笑他的那個老匠,便是他父輩的老手藝人,時不時拿這個說事,說孫打爐吃了狗屎運,才過三十歲,帶了徒弟不說,就踩到大匠頭上了。
對他們這些匠戶來說,大匠可以說是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了,像葛福這樣能當上朝廷工官的人物,算是傳奇人物了。葛司虞要比他老子有出息,但也是托了他老子的恩蔭,洗白了匠戶,考中秀才,才進江寧工部當主事的。
孫打爐也不惱,嘻嘻笑著,舉著手裡的爐渣子,說道:“你老是老手藝人,你看這爐渣子有什麼區彆,總感覺撐不住勁、不吃力啊!”
炭料堆在爐室裡燒,爐渣能撐住勁,不會燒得半途就塌下來,透氣好,易送風,燃燒就充分,爐溫高,煉出來的鐵質就好,還能省炭料。
光這個滬渣子裡麵能琢磨的東西就很多,孫打爐蹲在爐塘前,想著可以試著換一種塘內堆炭的方法,也許炭料也要有不同。
老匠戶傳承手藝精,對孫打爐胡亂改動祖宗傳下來的手藝頗為不滿,蹙著眉頭,說道:“你又在轉什麼鬼腦子?不要這爐小,不比那三座高爐,單這裡一爐鐵燒廢了,就頂你吃上好幾年的,你當真以為你這個爐長來著輕易!小心把你爹從墳裡氣爬起來。”
“孫打爐,孫打爐,哪個是孫打爐!”
窖室外有人喊,孫打爐與老匠戶站起來,探頭往外看,卻是小徒弟帶了個佩刀的小校過來喊他。
“將爺,小的便是孫打爐,”孫打爐鞠了個躬,從半埋式的窖室裡鑽出來,才看到外麵還有一隊兵卒分列開來,占了外麵的堆料場,“將爺喊小的有什麼吩咐?”
“大人要過來看爐,你讓無關人等都回避了……”小校說道。
“哪個大人要過來?”孫打爐疑惑的問道,“胡大人每回過來也沒有讓清場子啊,這裡可沒有無關人等。”
老匠戶在旁邊說孫打爐:“哪個大人過來該是你問的事?讓田耗子幾個龜蛋留下,其他都是無關人等,爐渣子留到明天再清不遲……”
“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哩。”孫打爐說道。
“你爹也是死腦筋,多好的手藝,就不會轉個彎,得罪了陳主事,搞了一頓飽棍,沒熬過半年就去了。到你這裡,怎麼還學不會拐彎?”老匠戶恨鐵不成鋼的說道,先清理料場,讓做力工的人先離開爐場。
孫打爐無奈的歎了一口氣,將手裡的爐渣子丟到一邊,惦腳看外頭,到底哪個大人過來。擠擠挨挨一大群人擁過來,孫打爐認識的沒有幾個,除了胡致誠、另三處爐場的爐長、鐵坊大作以及軍械坊的大作外,其他人都不認識。
“啊,是都監使大人過來,”老匠戶欣喜的說道,又拍了拍嘴,改道,“如今是製置使了,可是比縣太爺大好幾級的官啊,沒想到大人剛回崇州兩天,就奔這裡來了……”
“他?你眼睛好使,沒看走眼?”孫打爐頗為疑惑,都說大人年紀輕,但見到真人,真覺得年紀輕,叫人吃驚。
“你才來崇州八個月,沒見過大人,”老匠戶翹著胡子說道,“我都見過大人三回了,能看走眼?你真吃狗屎運了,說不定胡大人將你獻的法子說給大人聽了,才到這邊來走動。不然這小不丁點的地方,能比得上那三座高爐?大人一高興,指不定會賞你三五十兩銀子,你可記得要記我吃一頓酒。”
觀音灘冶鐵工場建了三座高爐,都是老式的單爐,一年能產十萬精鐵、六十萬斤老鐵。這樣的規模,已經算是海陵府首家了,比江寧工部的鐵作場也小不了多少。
照管這麼一座高爐的,都是行當裡首屈一指的大匠。
“你儘唬我,哪有這種好處?”孫打爐不信。
老匠戶也不解釋,林縛與諸人便走進這邊的爐場,孫打爐與老匠戶跑上去叩頭行禮。
“你便是造雙爐的孫打爐?”林縛盯著站在自己麵前頭不敢抬的孫打爐,在灼熱的爐塘裡呆的時間太多,皮膚給烘脫皮多許,臉膛上紅一塊、黑一塊,身材不高,跟其他身體健壯的鐵匠戶不同,他要削瘦許多,眼睛倒是沉靜,有些沉穩的架子。
爐塘裡溫度高,都深秋天氣了,孫打爐走出來還穿著短襟子。
“小的是孫打爐。”孫打爐回道。
“那你來說說,要是讓你管整個煉鐵坊,你要怎麼做?”林縛問道。
“三座高爐,先停一座,改雙爐。改成之後,停另兩座接著改。小爐留下,試火用……”孫打爐實在,也沒有什麼怯場,隻當他獻的雙爐攪煉法給認可,便大談特談起來,根本沒有想過人事管理上的事情。
“行啊,那以後便讓你來管這個煉鐵坊!”林縛說道。
“……”孫打爐一愣,沒有聽明白林縛的意思。
老匠戶倒是心思轉得快,扯著孫打爐的衣襟,說道:“大人升你做大作,還不跪下來謝恩啊,你孫家祖上冒青煙了,整個行當裡,你這年紀的大作可沒有幾個啊!”
“不是大作,”胡致誠說道,“孫打爐,大人要向朝廷舉薦你來做官。不是工官,是正式的列品列級的文官,冶金監副監,職同工部主事,葛大人之前也就這個官職,不過歸製置使司管,鐵作場的大作都歸你管!”
“……”孫打爐更是愣了不知道回神,連老匠戶也愣在那裡。葛福、葛司虞父子在他們匠戶裡,要算傳奇一樣的存在了,葛司虞還是考上秀才功名,在江寧工部混了十多年,才做到主事位子的。誰能想到孫打爐一個煉鐵的,能當跟工部主事一樣的副監?
邊上的工坊大作及幾個爐長都愣在那裡。
過了好半天,孫打爐才打個哆嗦,哭著臉回道:“小的大字才識一籮筐,不會做官啊!”
“你會煉鐵,又會帶徒弟,又有好腦子,這個官容易做,沒有你想的那麼難!”林縛笑道,鼓勵的拍了拍孫打爐的肩膀,轉回身,麵向眾人,說道,“孫打爐獻了煉鐵的新法,證實了,很好用。工場作坊要推廣這個新法,每年所出的好鐵,能提高一大截,孫打爐是有功之人。這個新法,孫打爐熟悉,所以我向朝廷推薦他來做這個副監,來主持煉鐵新法的推廣。另外,孫打爐獻煉鐵新法有功,賞銀兩千兩……”
孫打爐能做官?好些人震驚歸震驚,心裡還是打了疑問號,也有不屑的,想要看孫打爐搞砸的好戲。
一下子賞兩千兩銀,仿佛又是一塊巨石砸到湖裡,掀起潑天大浪。
兩千兩銀,換成銅錢,就有近三萬斤重,能堆一屋子,對於普通人來說,是一筆難以想象的巨富。
當世對匠術雜學壓得太厲害,林縛不得不用較激烈的手段去拔一下。
科舉晉身的士子裡也並非沒有專才的絕世之才。
南有主持編《匠作經》的趙舒翰,北有造水運儀象台的司天監少監薑嶽,都是在匠術雜學上有專才的頂尖人物。
說起這個司天監少監薑嶽,林縛得到的第一手黑水洋航線資料,還是薑嶽托工部主事陳晉唐所給。
然而這樣的人物在士子群體裡占的比例太少了,在當世的體製下,也根本沒有他們發揮才能的餘地來。
趙舒翰除了初中進士時意氣風發,之後便是將近十年的鬱鬱不得誌。
薑嶽為陳信伯的門生、侄女婿,官途還算平坦。即使在西秦黨失勢後,也是由於他的性子沉悶,與世無爭,沒有受到多大的衝擊。但他在司天監能發揮的最大作用,就是帶著一群官吏編曆書。
薑嶽主持修造的水運儀象台,每日計時竟是分毫不差。林縛一時還理解不了其中的原理,依著彆人的描述,猜測可能是天文鐘的稚形,但能做到每日計時都分毫不差的精度,薑嶽在機械方麵的成就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者難追了。
當世的主要計時工具是日晷與滴漏,絕大多數人更是看日頭行事,才有日隅時分、日跌時分之說。
計時誤差之大,令林縛頭大無比。
當世已經能較好的將司南與牽星術用航海,但司南指示的是方向,牽星術也隻能辯識緯度,當世還沒有什麼有效手段去辯識經度。
當林縛聽到薑嶽與他所主持修造的水運儀象台時,想到的不是計時,而是下意識的想到將水運儀象台小型化之後,可以去測量經度的不同。
林縛有千年之後的生活經曆,知道不同地區之間之所以存在時差,是因為經度的不同。隻要有了精確的計時工具,通過計算時差就能準確的辯識出經度來。
能辯識緯度與經度,才能在茫茫大海上準確的辯識出方位。
從崇州到儋羅島,一切都極順利的情況,大概隻需要兩天三夜就能抵達。然而常常因為牽星術辯識方向的誤差大,而要多走好幾天的冤枉路。
還幸虧有了牽星術,不然十回出海怕有八回摸不到儋羅島在哪裡。
也許將水運儀象台改造成真正意義上、能用於航海的天文鐘,需要上百年、數代人的努力;也許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出現後世能戴在手腕的腕表,但這無疑是正確的方向。
一個民族隻要走在正確的方向上,少走些彎路,就不會受那麼多屈辱。
很可惜,趙舒翰一直不願意放棄他在政治上的抱負,林縛這時候也無緣見到薑嶽。
為了一個更大的目標,還要有更強的勢力才行。
在場的諸多人還在為林縛許下的兩千兩賞銀而震驚,孫打爐他有些打哆嗦了。這兩樁事對他的衝撞太大,腦子裡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要怎麼反應就叫好。
林縛想了許多彆的事情,回過神來,對胡致誠等人說道:“兵卒奮勇殺敵,能出將軍、元帥,匠戶用心造物,自然也應該出大人物;便是將田種好,也是狀元郎,也能做官,也能得賞,這裡麵的道理是一樣的。誰想到新法子,能使東西造得物美價廉,誰就應該得到獎勵。當然了,有些難題,一時得不到解決,或者說現有的人手不夠,也可以張榜懸賞。天下能人異士無數,我們不能小瞧了天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