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過事,夜色還未深,梁文展與劉濤離開,林縛拾階登樓。
宋佳依窗而坐,凝眸望著樓前池塘中月,淺翠披紗掩映下,肌膚雪膩,如鴉秀發隨意的拿條絲帶束在肩後,露出絕美明豔的臉容來。
這裡恰在剛才議事涼亭之上,有飛簷遮住視線,但不妨礙宋佳將議事之細節涓細不漏的聽去。看見林縛拾階上樓來,宋佳慵懶的坐正身子,推著身前桌上的棋子,說道:“左右無趣,大人可有心情陪妾身下一盤棋?”
“我來,我來,”小蠻小跑出來,她剛才陪宋佳在這裡偷聽,林縛與梁文展所議都是兵事政務,無趣得很,她們又不能弄出聲響來,她聽到半途,便打瞌睡先跑開了,這時候聽著林縛上樓來,從榻上爬起來,也不顧鬢發淩亂,搶著要與宋佳對弈,跟林縛說道,“我一個人下不過她,你要幫我……你跟少夫人說話便成。”
“行。”林縛笑道,靠著桌子坐下來,小蠻便依在他懷裡,還賴皮的搶先落子。
“你這賴皮賴大了,”宋佳嫣然而笑,盯著小蠻那張漂亮乾淨的小臉看了一會兒,微歪著頭問林縛,“我倒是疑惑得很:你為什麼忍心將蘇湄姑娘留在江寧不管不問,讓這個小妮子過來騎在大家頭上作威作福?”
林縛摟著小蠻纖細而彈軟綿柔的小腰,讓她半立半坐的靠在自己的懷裡,嗅著她身上傳來淡淡的少女幽香,對宋佳的問題隻是淡淡一笑,不說什麼。
“少夫人聰明得緊呢,還能有什麼事情是你猜不到的?”小蠻倒是牙尖嘴利,嬌寵的靠在林縛的懷裡,跟宋佳鬥嘴。
“我猜不到的事情可多了……”宋佳夾起一枚棋子落下。
她早就看出小蠻的身份不同一般,林縛又非那種容易給女色迷惑住的人,小蠻隻是美婢,倒比正妻顧君薰以及為林縛生下一子的妾室柳月兒還要嬌寵。
從小蠻身上又能想到蘇湄的身份不同一般。
以林縛今日之權勢,要納蘇湄為妾,沒有什麼難度,偏偏留蘇湄隻身在江寧,背後自然有不為外人道的秘辛。
林縛不肯說,她也懶得猜,隻是拿這事挑起話頭,說道,“比如說大人明裡是招降劉安兒,暗地裡卻給嶽冷秋塞了一把殺人的利刃,這事我也猜不透。我倒疑惑了,留著嶽冷秋、陳韓三,真就利大過弊?”
“所謂贈人利刃,也不過無奈之策,”林縛說道,“流民軍東進以來,淮泗之地十室九空,伏屍百萬,流禍甚烈。即使招安能成,四五十萬流民軍如何安置也是難解之題……”
“你更是怕劉安兒非雌伏之輩吧?”宋佳說道,“即使劉安兒接受招安,也隻是雌伏一時。讓他占了徐州,蟄伏休養生息一兩載,三五萬精卒養得膘肥馬壯,又有四五十萬壯勇隨時可募,當真是大患。相比較起來,還是留著嶽冷秋、陳韓三弊處小一些……”
“數十萬性命,屠刀難舉啊,殺人盈野,實非我所願,”林縛微微一歎,倒是默認了宋佳的猜測,“你說這淮泗亂局要如何才能解?”
“我難有什麼良策?我隻是疑惑,此計不合你的稟性,是你麾下何人所獻?”宋佳問道。
“天下亂象,不比這落子下棋。棋勢能布,亂世之中,你我不過都是隨波逐流之人。世棋如此,我不過順著局勢、守住淮東不遭兵禍罷了,有什麼計不計、策不策的?”林縛哂然而笑,不說彆的什麼。
見林縛口風甚緊,宋佳也便不再相問。她與林縛說話,分了心,棋麵上倒給小蠻占了優,這會兒又專心下棋,將劣勢扳回,小蠻棄子認輸,小嘴嘬著怨林縛,“要你幫我來著,又給她贏了去……”
“小妮子就是貪心,你贏得的東西多著呢。”宋佳笑道,起身告辭休息去。
林縛輕輕拍了拍小蠻的香腮,說道:“陪我送個故人離開山陽……”
“誰啊?”小蠻問道,“你有故人在山陽,我怎麼不曉得呢?”
“去了就知道了……”林縛笑道,握著小蠻嫩滑如柔荑的小手,下樓去。
周普早就備好一隊騎兵在院外相候,林縛跨上馬,拉著小蠻側坐在他懷裡,緩緩騎馬穿過北城往山陽縣城北的渡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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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水軍營寨不遠,一艘雙桅海船停在渡口上,林縛在渡口前下了馬。
高宗庭一襲青衫,站在船頭,見林縛過來,笑道:“還以為製置使百忙之中脫不開身來呢……”
“東海風浪仍大,高先生不多留幾日再走?”林縛牽著小蠻的手登船,與高宗庭揖禮。
“要說風浪惡,北疆風浪更惡,哪敢久留啊?”高宗庭笑道,“再說張晏這兩天要來山陽,與他撞到可不好。”
小蠻還未曾見過高宗庭,但也知道高宗庭的鼎鼎大名,斂身施禮,輕喚道:“妾身小蠻見過高先生。”
“製置使倒是豔福不淺……”高宗庭與小蠻還了一禮,卻取笑林縛。
林縛哂笑一笑,說道:“我置身世人,另無他願,唯保身邊三五人,不受亂世流離之苦罷了。高先生回去後與李帥言,東虜危解,中原抵定也就容易了。”
“但願如此!”說到這個,高宗庭也是信心不足,神色一黯,說道,“虜王與製置使乃一時瑜亮,製置使當真不想出鎮北疆?”
林縛搖了搖頭,說道:“我受不了北疆那剮人骨的風寒……”
高宗庭見勸不動林縛,沮喪說道:“陳芝虎勉強守住大同,但晉北倍受摧殘,怕就怕虜兵解圍而去,陳芝虎也無法坐住大同鎮守的位子了,李帥在北疆斷一臂膀啊!”
“東虜解圍而去,朝廷解陳芝虎大同鎮守之職,調其到中原來清剿流匪,也是應有之義。待北疆再遇兵險,李帥再薦陳芝虎守大同,朝廷又有誰會阻攔?”林縛說道。
“但願如此……”高宗庭這句話又說了一遍,更多的是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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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牽著小蠻的手,站在渡口上送高宗庭遠去,在夜色裡,雙桅海船仿佛浩蕩水麵上搏擊風浪的精靈。
“少夫人所猜不到的獻策之人就是高先生?”小蠻微抑起頭問林縛。
“先不忙著幫她謎底解開,讓她多猜疑幾天。”林縛微微一笑,承認小蠻的猜測,看著夜色已深,又抱她坐上馬,策馬往城裡緩緩行去。
林縛守淮以來,與李卓一直都有聯絡。他原希望李卓說服朝廷同意從薊北秘密調一路精銳從海路南下,聯兵重創流民軍。然而東虜圍大同不去,朝廷不敢用此險策,高宗庭秘密來淮安已經有半個月了。
劉安兒雖然今日會迫於形勢接受招安,但他的實力幾乎就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打擊。
對劉安兒來說,他所缺的也僅僅是休生養息的時間跟地盤罷了。其部有二十萬兵馬,精兵四萬有餘,此外還有葛平部二十萬雜兵。
此時容他在淮泗休生養息,異日給他趁勢再起,又怎麼製他?
何況一直以來,劉安兒與奢家都藕斷絲連。以劉安兒對朝廷的戒心,他與奢家同氣連枝的可能性也要遠遠高過他從此忠於朝廷。
在信州失守之後,東閩北通江西的通道徹底斷絕。
虞萬杲不想全軍被殲,被迫率部撤出建安府,向南突圍。翻山越嶺,一直撤到東閩郡最南端的揭陽,才勉強站穩腳步,已無力阻止奢家將閩北、浙南連成一片。
相比較奢家的強勢,董原在浙北建立的防線就有些單薄了。
假以時日,一旦給奢家大軍成功突破董原在浙北建立的防線,抑或大舉侵入江西,劉安兒還會繼續蟄伏?
有濠州之禍在先,林縛可不會輕易相信劉安兒是那種有誌氣拯救萬民於水火的人,高宗庭希望這邊能借刀殺人,林縛便順水推舟同意了。
林縛倒有把握重創陳韓三所部,但當前形勢下,留陳韓三一命又有何妨?
陳韓三流馬寇出身,混跡到此時,麾下也有兩萬兵馬,其中又七八千精兵可以依仗,也算是梟雄之輩,但他在流民軍中的聲望,遠非劉安兒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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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與小蠻回到問情園,沒想到水榭的燈火未熄,之前說要去休息的宋佳還坐在窗前整理棋子。
“少夫人,怎麼還未休息?”林縛抬頭隔窗問道。
“聽人說大人去送人,我倒疑惑誰有這麼大的麵子讓大人夜裡出城相送,”宋佳隔著說道,“我倒想明白過來了,大人不願舉屠刀,但是李兵部對朝廷忠心耿耿,倒也不介意舉這個屠刀的。我倒是又疑惑了,日後若是李兵部的屠刀朝江東左軍的舉來,大人要如何自處?”
“好奇心會磨殺人的,”林縛笑道,“你怎麼有這麼多的疑惑?”
“換作彆人,斷不會去救劉廷州的,所以妾身才有這樣的疑惑啊。”
“我要是見死不救,又與彆人何異?”林縛反問道,“輪到李兵部與我兵戎相見之時,元氏就有中興氣象了,天下之大,又怎麼會沒有我安身的地方?我倒要反過來問了,少夫人到時候如何自處?”
宋佳粉臉一紅,說道:“我不過監中囚、籠中鳥罷了,什麼自處不自處的——這話題真是無趣得很,早知道如此,不等你們到這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