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上古木蔥蘢,雖是伏夏天氣,但是江風拂來,人住在給樹蔭籠罩的禪院裡,仿佛身處涼秋季節裡。
小蠻顧不得什麼儀態,撲跌在蘇湄的懷裡,鵝黃色的衣衫給淚水濡/濕了一大團,斷斷噎噎的泣不成聲,人幾乎要昏厥過去。
秦承祖、傅青河、曹子昂、周普、吳齊、四娘子馮佩佩、周瞎子等靖北侯舊部,看著眼前此景,想到這些年來屈死的諸多袍澤、親人,一個個都忍不住老淚橫流。
柳月兒心地柔軟,真見不得人間淒慘事,眼淚抹了一茬又一茬,眼皮子都揉得紅通通的,扯著林縛的衣襟,細聲問道:“山北有一棟彆苑,幽靜雅致得很,我看就整理出來給蘇姑娘住,算是在崇州安個家……”
“就在崇州住兩天,我還要回江寧去,不要那麼麻煩了。”蘇湄說道。
“還回江寧做什麼?”柳月兒疑惑不解的問,“這些年吃這麼多苦不容易,藩家都同意你來崇州,難道還會揪住你的人不放?藩家那邊提什麼條件,讓林縛都答應他們便是。夢得叔每個月撥十萬錢給內宅用,宅子裡用不了這麼多,少說能攢下六七萬錢來,積少成多,給你贖身總是夠的。”
“這些年我就念掛著小蠻跟蘇家女童能有個好歸宿,把她們都留在崇州,我也就沒有彆的什麼擔心的了,”蘇湄拿繡帕將眼角的淚痕擦掉,跟柳月兒說道,“我要是留在崇州,林縛跟江東左軍就要拖進秋野監謀逆案裡無法脫身;一旦我的身份給揭開,朝廷多半不會容忍江東左軍的存在。現在誰也摸不清元歸政在打什麼主意,不能冒這個險,另外我留在江寧還有些用處……”
蘇湄是很有主見的一個人,林縛也不打算勸她什麼,他握住柳月兒的手,輕輕的拍了拍,事情還是較為棘手,秋野監謀逆案幕後的真相涉及到晉王一係繼承帝位的正統,牽涉到秋野監謀逆案,就意味著殘酷及腥風血雨的帝權鬥爭,江東左軍的確還不適宜直接牽涉到帝權鬥爭中去,說道:“蘇湄與小蠻姐妹相認,是件大喜事,今天就不要多想彆的事情了……”
“我舍不得姐姐再離開啊,”小蠻嚶嚶的哭道,“為什麼就不能留下來?”
“藩家也不限我離開江寧,從江寧到崇州也方便,”蘇湄將小蠻摟在懷裡,安慰她道,“我日後常來崇州看你就是……”又在她耳畔輕語,“你什麼時候出閣,我來崇州多住一段時間便是。”
小蠻不好意思的抹去眼角的淚痕,抬頭看著姐姐,想問她為何不借這個機會一起嫁給林縛這個混蛋算了,隻是諸人都在房裡,沒好意思問出口來。
秦承祖、曹子昂、周普等人唏噓不已,拍了拍傅青河左臂空懸的肩膀,歎息道:“今些年倒讓你白受了這麼多人的怨恨——洞蠻子、陳力他們幾個臨死時也在罵你,今日要燒一疊黃紙好叫他們在九泉之下都知道你這些年吃的苦、受的委屈……”
傅青河倒是豁達,說道:“什麼苦不苦的,能有今天的局麵不容易。秋野監謀逆案眼下看來還沒有翻案的機會,不過世事難料得很,也許在我們閉目入土之前,能看到真相大白於世的機會……也許到時候,真相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了。”
秦承祖點點頭,正值多事離亂之秋,元氏王朝也岌岌可危,雖然諸多事都以民生為念,但是他們不會為這個腐朽王朝殉葬。元氏王朝崩潰毀滅,什麼秋野監謀逆案自然就不再是晦莫如深的忌諱。
林縛與秦承祖、傅青河、曹子昂他們先退了出來,讓蘇湄與小蠻多聚一聚,要是蘇湄與老國公曾銘新不說,誰也想不到小蠻竟然也是靖北侯蘇護之後。
走到古木蔥蘢的庭院裡,傅青河讓其他人先下山去,讓秦承祖、曹子昂留下來陪林縛說話,他一本正經的跟林縛說道:“小蠻是蘇門之後,我也是給小姐瞞到今日才知。我們都是蘇家舊部,也沒有其他奢求,隻希望大人日後能過繼一子給蘇家傳後……”
在這個世道上,不管林縛對月兒、小蠻如何的一視同仁,但涉及到宗族傳續,妻與妾,妻生子及妾生子的地位從來都是天壤地彆的。過了九月,顧君薰就要正式嫁到崇州來,她才是明媒正娶的妻。這世道不限男人娶妾,暖床的通房丫頭也可以有一大幫,但是妻室卻隻能有一個。
這個時代的人不可能不看重香火傳續之事,傅青河、秦承祖、曹子昂等人都是蘇家舊部,自然要想辦法能讓蘇家香火傳續下去。要麼給蘇湄或小蠻找個入贅的女婿傳宗接代,要麼將蘇湄或小蠻所生子嗣挑選一人過繼給蘇家。
傅青河鄭重其事的提起這事,林縛也能理解。他不會假惺惺的說幫小蠻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入贅過來給蘇家傳續香火,他舍不得將古怪精靈的小蠻離開自己;蘇湄要比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女性都要獨立,即使有情意,她仍然堅決要回江寧去,也不清楚她將來會做怎樣的決定。
想來傅青河他們也認準蘇湄、小蠻姐妹都是給林縛當妾的命,所以才提到過繼傳宗這樁事。
不過這時候就提這事,未免太早了一些,林縛還想跟傅青河他們商議三個蘇家女童由曹子昂等有家室的人家收養,有個好出身,日後也能嫁個好人家,沒想到傅青河突然提這樁子事,疑惑的問道:“傅叔、秦先生及子昂替蘇家著想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現在就提這事,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不早啊,”傅青河詫異的問道,“難道月兒姑娘還沒來得及將事情告訴你聽?”
“月兒要告訴我什麼事情?”林縛更是疑惑不解,他們從江寧回來也才半天時間,光顧著看蘇湄與小蠻及蘇家舊部相認,也沒有問月兒有什麼特彆的事情發生?
“那我就不方便先說了,”傅青河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武先生放出來的風聲準不準。”
“武先生那裡能放出什麼風聲啊?”林縛撓著額頭。
傅青河、秦承祖等人都不肯多言,隻笑著先告退下山去了。
給傅青河半截子話搞得摸不著頭腦,林縛將傅青河他們送下去,他走回院子,四娘子馮佩佩也跟孫文婉到彆院休息去了,小蠻重新梳洗過,與蘇湄、柳月兒坐在那裡說話,林縛問柳月兒:“我回來有大半天了,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搞得彆人都知道了,偏偏我給蒙在鼓裡?”
“啊,”柳月兒聽林縛問起這事,突然就羞紅了臉,說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去江寧後兩三天,我就覺得渾身乏力,也吃不進飯,心想許是天熱中了暑,請武先生過來診治,武先生說是有了滑脈,我自己也不大確信……你才回來半天,哪有機會跟你說這事啊?”
滑脈即喜脈,難怪傅青河他們幾個鬼鬼祟祟的不肯透露一點風聲就先下山去,這當真是一樁大喜事;也難怪傅青河他們這時候就忍不住提過繼之事。
“當真!”林縛也喜不自禁,他忍不住伸手抓住柳月兒的腕脈診聽滑脈,隻是以他三爪貓的切診工夫,哪裡能分辨出滑脈來?隻問柳月兒,“你上一次月事斷後到今日有多少天了?”
“你男兒家的問這事做什麼?”柳月兒羞澀起來,不肯當著蘇湄與小蠻的麵問答林縛如此私密的問題。
“武先生診脈沒有把握,怎麼會先將風聲先放出去?這真是一樁大喜事啊,”蘇湄聽到柳月兒有了身孕,也替林縛高興,將手腕上一隻銀鐲子摘下來,遞給柳月兒,“蘇湄在這裡先給姐姐賀喜了,這隻銀鐲子從我給判充教坊司之前就陪伴著我,算給未出世的小公子的見麵禮……”
有血脈繼承,仿佛讓他真正的融入這個世界,林縛一時也情迷意惘,隻是樂嗬嗬的傻笑著,一時間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事情,才能表達自己的興奮之情。
“你做你的事情去,留在這裡還礙著我們姐妹說話了……”柳月兒羞澀的推了林縛一把,要他忙他的公務去,“北山的彆院,我看就專門整理出來,不管蘇姑娘在不在崇州,那棟院子都給蘇姑娘留著,你看可好?”
“好的,什麼都聽你的,”林縛答應下來,“我要趙姨娘幫著準備去……”也不讓蘇湄拒絕,他就先走了出去。
山頂還有幾間空院子,但蘇湄總不方便跟林縛他們住在一起。
北山彆院與北山門隔著有兩裡路,是前任知縣在紫琅山北麓修的一處彆業,院子不大,但是曲水石橋、幽徑梅林,十分的幽靜雅致。
那座院子本來要留給林家孤兒寡母住的,但是孤兒寡母八個人加上侍候的丫鬟、婆子以及仆役一大群人,都住北山彆院又有些狹小了,所以在東麓重新給林家孤兒寡母安排了住處,北山彆院就空著。
崇州城諸事皆廢、萬事待興,北山彆院算是崇州郊外一處上佳的私家園子,專門留給蘇湄來崇州時居住,也是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