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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續文說要上書直言奏事,林縛搖了搖頭。要是能由著性子來,他恨不得將嶽冷秋抓到跟前來抽兩巴掌再說,但是將矛盾直接捅開,對眼下風雨飄搖的時局又有什麼好處?
大越朝是艘千瘡百孔的船,要是這時候船沉了,最可能得益的不是旁人,而是將燕南、魯北等地摧殘得麵目全非的東虜。
“我已經讓林夢得秘密進京去找湯公了,”林縛說道,“朝中怎麼安排,湯公應有定策。現在最關鍵的不是收不收回成命,而是京畿的糧荒如何解決!解決了糧荒問題,督糧特旨的危機自然也就不成為危機。”
“不單是漕運河道不通的問題,”林續文長期在工部任職,對水利之事十分的在行,分析道,“平原府境內的河道淤毀,天氣漸暖,形成的災情是極難控製的。黃河泄水以及從太行山流下來的河流都無法順暢的東流歸海,其地成澤,道路也必然不通。眼下能想到的辦法,其一,是從晉中調糧,走太行山孔道,不管代價多高,總不能讓京畿斷糧;其二,就是走海路從山東運糧援京;其三,儘可能將駐軍調到容易得糧的沿海地區就食,緩解京畿糧食供應的壓力……”
“大哥果真是經世致用之能臣,我來見大哥,也是為能聽到這三策而來,之前疑惑、困頓,此時豁然開朗……”林縛說道,“大哥上書中樞直言奏事,不需提督糧特旨之弊端。這個蓋子誰要捅誰捅去,誰要掩蓋也隨他們去掩蓋,我們隻做我們認為對的事情。奏請中樞從晉中調糧、暫開海漕及駐軍遷往沿海有港口之地就食這三策,大哥可上書直言。朝中采納這三策,對大哥也有利;不采納,也於大哥無損……”
要說林縛鼻青臉腫的雪夜趕路趕過來沒有一點成熟的想,林續文自然不信,不過聽林縛這麼分析,直言奏事獻解決之策,比揭蓋子得罪人,手段優劣之差天壤之彆,林縛在政/治上是成熟的。
“行,我立即草擬奏章,老十七,你在這裡,正好替我參謀。”林續文說道。
“那我就勉為其難給大哥當參謀了……”林縛笑道。
林縛很注意在言行上對林續文保持相當客氣跟尊敬的,雖說林庭訓死前立幼子為林族之主,但是十歲幼子根本主不了事,林氏本家的主意還是大公子林續文來拿,世事飄零、亂世之季,宗族的團結與穩定比什麼都重要,這個道理,想來林續文也是明白的。
林縛又說道:“實際上,除大哥所言三策外,解決京畿糧荒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時間實在緊迫,京畿存糧很可能隻能維持到四月中旬,每個時辰我們都要爭取,斷不能等到京中形成決議後,我們再有動作。拖一天,不知道會有多少人餓死京畿。眼下渦水水勢還不大,我以為應立即組織人手截流開河,拓寬河道使通衛河,改善渦口到京畿的通航條件,這將是海漕最大的一個瓶頸……另外,要立時在渦口建大糧倉準備存糧。海路運來的糧草在渦口存倉,隻要津海存有足夠的糧草,距京畿也就兩百多裡路,無論換小船或換車馬走陸路運往京畿,都要容易得多……”
“這樣啊!”林續文知道這不是一封奏章解決事情的問題,而是要他將手頭的其他事情都停下來,將河間府所有能調動的資源都集中拓寬渦水河道、修築運糧驛道、修建儲糧大倉這三件事情上來。
做這樣的決定,當然有政/治上的風險,同樣的,做大事必須有決斷的魄力,林縛能以弱冠之齡冉冉崛起於江淮、魯北、燕南,決斷之魄力,亦遠非同齡人能及。林續文沉吟了片刻,說道:“好,擬好奏章,我便與你一起回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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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鬨糧荒並非隻缺一萬石、兩萬石糧,而是缺數以百萬石計的糧食。
京畿要負責解決宣化、薊北兩鎮十萬邊軍、八萬禁中守軍及三四萬匹軍馬的給食問題,僅維持這麼龐大的軍隊,一年軍食加上運途耗損,就需要三百多萬石糧。
燕冀平原是重要的產糧區,以往京畿需糧,燕南、魯北五府能解決一部分;今年不但不能指望從燕南、魯北五府調糧,還要調入大量的糧食賑濟兩三百萬難民。一加一減,更是使京畿的糧荒雪上加霜、火上添油。
林縛現在還不清楚京畿糧荒到底有多嚴重,但就是在漕糧運輸最低潮的年份,京畿也要從外郡調入約三百萬石糧食。眼下外郡的漕糧都給阻在燕南以南,最低的估計,今年也要調入三百萬石糧食才能渡過糧荒危機。
以載量十石的馬車計,三百萬糧食需要三十萬大車、六十萬匹騾馬、三十萬名車夫來運輸,這麼龐大的馬車排成一長列,行走在驛道上,前後將形成約五六千裡的長隊。
以載量二百石的內河漕船計,三百萬糧食需要一萬五千艘船、三到六萬名船工,也許額外還需要數十萬計的拉纖夫,排成一列行在漕運河道,前後也將近千裡長的長隊。
漕運大概是大越朝每年都要進行的最壯觀的工程了。
大危機總是多重因素集中暴發才形成的。
林縛與林續文沒有直接從河間縣返回津海,而是坐馬車北上趕到衛台。
渦水河在這裡與衛河相通。
衛河是燕南、京畿段內河漕運的核心水道,從太行山中段引水,寬一百五十步到兩百步之間。林縛趕到衛台,看到衛河兩邊都是石壩子河堤,植得楊柳,兩邊還有通往京畿的寬敞官道。由於離平原府有一段距離,從這裡還看不出衛河受到黃河決口災情的嚴重影響。
從衛台往北的衛河通航條件極佳,千石糧船直接通行都沒有問題。
關鍵渦水河是勒緊脖子的大瓶頸,通航條件很差。
林縛與林續文在衛台沒有停留多久,就沿渦水河往東行,他們就是要實地走一走,親自掌握渦水河通航條件的一手情報。
從史冊及地方誌記載來看,津海渦口是當年開海漕時最重要的一處中轉海港。當年新開挖的渦水河幾乎是均寬六十餘步,常年水深都在一丈以上,兩岸河堤植有楊柳護堤。大型海船將漕糧運到津海靠港轉艙,換三四百石載量的內河漕船走渦水河轉衛河進入京畿。最繁盛時,舟楫相連,幾乎能將整個渦水河以及渦口港都遮閉掉,一年轉輸四五百石漕糧一點都沒有壓力,畢竟河段短,才五六十裡。
很可惜,海漕就興了五年就因為種種原因給廢止,迄今已過去百餘年。
沒有官府力量的涉入對河道進行長年維護跟治理,隻是從衛河引水的渦水河一年比一年淤淺。中間也發生好幾次破堤洪災,對河堤的破壞更是嚴重。如今不要說千石巨舶了,就是百石載量的中型內河漕船都因為怕隔淺而很少進入渦水河了。
渦水河航道深淺是內河轉輸條件的最重要體現,自然也決定著渦口作為中轉海港的繁榮程度,渦口淪落到今日,也隻是渤海沿岸眾多小型漁港、商港中的一座,並無出奇之處。
即使在渦口積存再多的糧食,以此時的渦水河通航條件,一年也頂多能往京畿輸送二十萬石糧。走陸路的成本太高,再說燕南三府給摧殘一空,也找不到足夠的騾馬。但是到萬不得已的地步,使人推獨車輪運糧進京也要做。
由於要實地考慮河道,林縛與林續文在路上耽擱了兩天,一直到二十六日黃昏才回到津海渦口。林夢得已從燕京返回,他得信林縛返回渦口,匆忙出寨子來迎接,跟林縛、林續文說道:“湯公過來了,午後才到,現在就在寨子裡……”
林縛沒想到湯浩信會親自出京來津海,與林續文趕忙進寨見湯浩信見麵。
湯浩信已經是七十一歲的高齡,須發皆白,臉上都是黃褐色的老人斑,眼睛不大好,天時已昏暗,堂內燃起鬆燭,湯浩信的眼睛給青煙薰得眼睛紅漲,正揉眼睛時,看到林縛與林續文進大堂來。
湯浩信是第一次見林縛,看他這般模樣,又跟林續文並肩而行,便知道是他,朗聲說道:“英雄出少年,英雄出少年,悟塵有你這麼一個得意門生,今生也無憾了!”拉過林縛的胳膊,仔細端詳他,又笑道,“好相貌,真異人也!不愧是我楚黨後起之秀。”
“湯公過譽了。”林縛謙然笑道,他去河間縣找林續文,在泥水摔過幾跤,條件如此惡劣,又沒有什麼換洗,離開這三四天就沒有好好的洗漱過,臟得跟叫化子似的,衣甲也看到原來的顏色,這能叫好相貌?照著河水,林縛都覺得自己麵目可憎。
楚黨得勢時,湯浩信已經是六十九歲高齡,推薦得意門生張協擔任副相,他隻有擔任太子少師及文淵閣學士等閒職。
“也不多說寒暄話了,這位是工部主事陳靖唐,續文認識,”湯浩信挽著林縛的胳膊往大堂裡走,“你們猜測不錯,京畿存糧即將告罄。從津海重開海漕,你們最快幾時能準備就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