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他們離開江寧的次日就在揚子江上遇到台風過境。
入夏以來,揚子江裡的水位持續上漲,將兩邊的灘地、湖蕩子淹沒、連成一片,從江寧下來,江麵格外的遼闊,密集的雨幕裡白茫茫、灰濛濛一片,根本就看不到對岸的影子,暴風肆虐,掀起八九尺高的巨浪,午後的揚子江仿佛汪洋大海一般。
“東陽”、“集雲一”、“集雲二”三艘大船也被迫在湖陽縣與暨陽縣之間的一處叫圩塘的地方尋了一條小河巷汊進去避風浪。
三艘千石船都降帆停在巷汊口,河港汊裡的風浪還是不小,不斷有水浪打到甲板上來。林縛穿著短襟布衫,通體給豪雨澆得濕透,親自帶著人對在甲板上的床弩、蠍子弩、突擊輕舟等附件進行加固,防止給風浪掀掉水裡去。
三艘船九支高桅伸向空中,給風刮過發過呼嘯異響。
雨勢稍小一些,風頭未弱,還不能起航,林縛讓其他人都撤入船艙,他與敖滄海站在遮棚下看著外麵,喝了一碗薑糖熱湯。
大鰍爺葛存信、吳齊在另外兩艘船上盯著,防止船在風浪中出意外,林縛這次還將陳恩澤、胡喬中兩名少年帶了出來,這時也在另外兩艘船上。
“這狗日的浪頭,揚子江裡就這麼大,還不曉得長山島那邊怎麼樣?”周普鐵一樣的漢子卻怕風浪,有氣無力的坐在艙門口,連在甲板上站穩的力氣都沒有。
船晃動太厲害,也無法煎藥,隨船郎中拿著些清神止吐的藥材給周普口嚼,感覺才稍好一些。
雖說當世沒有氣象衛星什麼的,但是海邊漁民對夏季台風有著豐富的認識跟應對經驗,差不多能提前一兩天從異常的天氣變化裡覺察到台風來襲。
進入台風季之前,林縛就提醒秦承祖等人在長山島注意預防風災,船隻也要儘可能的避免遠航。依照他對長山島植被的觀察,位於揚子江外海口偏北海域的長山島並不處在主要風帶上,雖然因為台風季暫時斷了聯係,長山島那邊倒不用太擔心,在台風季來臨之前送去的物資,也能使長山島堅持入秋。
相應的,進入台風季,東海寇的活動也會受到很大的限製,更多的可能是利用已經占領的近岸島嶼侵襲內陸。
林縛看向岸上,大片的蘆葦給吹折,有兩棵大樹給吹倒橫在水裡,露出盤根錯節的樹根,岸上有幾座農舍,屋頂都給大風揭去,有兩棟草屋子牆也給吹塌了,雨裡也看不到人影,不知道到哪裡避災去了。
又是一陣豪雨如注,林縛剛要與敖滄海回船避雨,在巷汊口外的江麵飄來一艘運貨商船。
商船半截桅杆不知道給折斷何處,剩下的半截桅杆都不足兩丈高,應是給大風折斷,船帆也不知道給吹向何處。船篷也給大風揭掉大半拖在水裡,露出船艙裡所裝的貨物,能看到散裝的米以及大量袋裝貨物,船篷給揭掉,都不可避免的給豪雨澆濕。
船體嚴重偏傾,看情形是進了水,五六名袒胸露乳的漢子正奮力劃槳要靠岸過來。
這種揚子江尋常見的貨船載量兩百石左右,有風帆也有櫓跟槳,隻是此風往北吹、風勢猛烈,貨船靠五六人劃槳,非但無法靠岸,還給風吹了往江心飄移。
這一段江麵有數十裡寬,江心風浪更大,隻怕不到北岸,船要麼進水傾覆,要麼給大風吹翻。
那船上人看到巷汊口裡有大船避風浪,朝這邊揮手大叫求救。
風雨太大,林縛也聽不見他們喊什麼,有船遇險,援一把手是最基本的道義,他與站在“集雲一”甲板上的大鰍爺葛存信通過大聲喊話兼打手勢迅速議定營救方案。
大鰍爺葛存信將固定在“集雲一”前甲板上的一艘突擊舟放下水去,林縛使三艘船上的纜繩都接起來,接出三股差不多有兩百多丈長的長繩係在突擊舟上,使人駕著突擊舟過去將纜繩綁住貨船,這邊用人力強行逆風將貨船拉過來。
將貨船拉到河灘上隔淺,貨船主是個中年漢子,換了身給雨澆濕的長衫坐小船到東陽號上來道謝,長衫濕貼在身上,拿著一隻包裹,行動非常不方便,整個人也精疲力竭,從繩梯爬上甲板來滑摔了一跌,包裹散開,幾隻金銀錁子散落在甲板上。
看著中年漢子將金銀錁子撿起來包好遞過來,林縛袖著手蹙眉問道:“這是什麼意思?江湖遇險援手相助是道義本分,再說我們也隻是舉手之勞。”
甲卒之前都在船艙裡避雨,直到要用人手將貨船拉過來才出船艙,中年人才知道這三艘大船皆是戰船。
這麼大的風雨,林縛也不可能將旗幟還掛在主桅上,中年人也不知道這三艘戰船是哪裡來的,能援手相救就是大恩,中年人一點都不敢怠慢,沒有喘一口氣,就將船上以及手下人手下僅有的金銀錁子都拿過來道謝,甚至顧不上去救帆桅折斷時給帶落水的兩人。
落水兩人中一人是自己的親侄子,中年人看向林縛,想出聲懇求搜救,又覺得太強人所難。這麼大的風浪,水勢又急,大船在江裡根本就升不了帆,小船又抗不了浪,根本無法去搜救,能否活命就要看個人造化了。
中年人忍痛作罷,怕得罪了大人,恭敬的將禮物捧到額前,說道:“我們此行逆水去丹陽,遇到這台風,沒等找到地方避風,桅帆就給大風吹斷,差點連船帶人都栽到這江裡,這點謝禮實在微薄得很,敢問大人姓名,待我們回去後再備厚禮給大人送去……”
“貨船損失不小……”林縛說道。
在地方獲個好名聲比一二百兩銀子更有價值,林縛剛要堅決拒絕掉,吳齊露出頭來喊他:“大人……”
看著烏鴉站在繩梯上也不上甲板來,林縛知道他有話要私下說,讓人沏茶,請中年人先進船艙去做,他走到船舷邊問吳齊:“烏鴉爺有什麼事情?”探頭看見胡喬中與陳恩澤二名少年站在下麵的小船上。
“嗬嗬,這世事當真是無常,你大概想不到進去那人是崇州胡致誠……”吳齊手扒住船舷嘿然笑道。
“什麼,竟有這麼巧的事情,他是喬冠的父親!”林縛也覺得事情真是湊巧得很,問小船上的胡喬中,“你不會認錯人?”
“當真不會錯,確是喬冠的父親,我的三叔父……”胡喬中情緒激動的說道。一直都忍著不相見,但是能湊巧遇上,又叫他一個少年如何能按捺住激動的情緒?
“聽船上水手說他們在前方三裡外給吹斷桅帆,當時還有兩人給帶落下水,怕是已經救不及。”陳恩澤在旁說道。
“給折斷帆桅帶下水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需立即搜救,”林縛當機立斷道,“大鰍爺有經驗,帶‘集雲一’順風勢升半帆往江心方向搜救,‘集雲二’使人上岸拉纖貼江岸往下遊搜救,六艘突擊輕舟悉數下水,以纜繩與大船相連,以一個時辰為限,要大家注意安全……”
江裡這麼大的風浪,雨勢又急,換成彆人,林縛隻會施以援手,不會冒風險去江裡搜救,畢竟三艘船上的船工、水手,都沒有在如此風浪下行船的經驗。既然是自己人,情況就不同了,林縛立時使兩艘千石船以及六艘突擊輕舟出巷汊口搜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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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致誠覺得林縛還好說話,心想哀求他派船去搜救落水之人也許能成,也許是儘人事聽天命,看著林縛推開艙門進來,忙站起來。
林縛先說道:“聽說你船上有兩人落水,我已經派出船去搜救,隻是這麼大的風浪,機會實在渺茫得很……”
胡致誠愣在那裡,他萬萬沒有想到林縛萍水相逢剛才援手已經是大恩這時候竟然會主動派船冒這麼大的風浪去搜救落水之人,當即“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上要給林縛叩頭。
林縛也給嚇了一跳,崇州肉票少年的家人資料,他都有,胡致誠也是讀書之人,沒考中功名才跟兄長一起繼承家裡的製糖坊做生意。平民見官大人叩頭是常態,讀書之人則視叩頭為重禮、大禮。
胡致誠跪地就要叩頭,林縛忙過去將他攙住,說道:“何至於此,我隻是做我當做之事,胡先生實不用如此大禮,叫我怎麼當不起?”
“大人認得我?”胡致誠微微一愣,轉念又以為是船上水手跟林縛的手裡說起,又說道,“不管機會多渺茫,大人有此心就恩同再造父母,我替落水二人給大人叩頭是應該。”
“胡先生先坐下來說話,”林縛說道,“我身邊有兩人認得胡先生,我請他們出來跟胡先生相見……”
胡致誠見林縛氣度不凡,卻猜不透他的身份,更無法想象他身邊會有誰認識自己,看著艙門口一暗,風雨急晦,船體搖晃,也點不了燈,胡致誠看不清進來人的臉,就聽見飽含感情的一聲呼喚:“三叔,是我跟陳叔家的小子陳恩澤……”
胡致誠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如遭雷殛,一時愣在那裡。